卖茭瓜

四尺清风

<p class="ql-block">一九八一年,我考上了秣陵高中。起初,新校园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兴奋。这里不仅有宽敞的林荫大道,还有龙柏和雪松簇拥的一排排古朴的教室,宽阔的操场,还有浓厚的学习氛围。这一切都不是“新农中学”只知“斗鸡”胡混出来的我可以想象的。可短短几个月后,这种新鲜感便消磨殆尽。我的心情从最初的雀跃渐渐转为低落——这一切,都源于我的伙食。</p><p class="ql-block">我所在的高一(3)班,恰好位于那排教室最靠近食堂的位置。每到最后一节课,煎炒烹炸的诱人香气便一丝一缕飘进教室,尤其是在刮东风的时候,这些“流窜犯”更是势不可挡的在桌椅间肆意流窜。那些令人垂涎的味道更是让我腹中馋虫乱动,胃酸分泌加倍,至于老师在课堂上讲了些什么,自然是东耳进,西耳出了。可惜的是,这些美味大多与我无缘。由于家境贫寒,我每月仅有几块钱的菜金,常常只能打一份最便宜的素菜,偶尔奢侈些,也不过是多打一瓢1分钱,飘着油花的清汤。</p><p class="ql-block">我改善伙食的方法,就是每个周六,步行十几里回家,吃上一顿母亲烧的可口饭菜,改善一下清苦的生活。</p><p class="ql-block">大哥、二哥已经成了家,分开单过,我和年迈的父母在一起生活。由于我是老来得子,此时我的父亲、母亲都已是57岁,家里除了有几亩薄田的维持生计,实在没有别的额外收入,日子自然过的紧巴巴的。即便如此,每次回家,母亲却总要特意买点肉,让我改善一下生活。</p><p class="ql-block">每次回家之后,除了偶尔帮父母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还会习惯性的四周转转,菜地是我转的最多的地方。母亲一辈子爱种菜,谈论那些长势喜人的蔬菜,是我和母亲永远的话题。</p><p class="ql-block">菜地前有一汪清澈的小池塘,前两年,我从别处移来了几簇茭瓜种植在里面。没想到这水生植物到了新家格外适应,繁殖旺盛,去年还只是在岸边蔓延,今年已经向池塘中心进发了。</p><p class="ql-block">那年秋天来得早,塘里的茭瓜却长得格外喜人。墨绿的叶鞘中,一个个饱满的茭瓜探出雪白的小肚皮。我随手掰下一个,剥开外衣,莹润的茭肉白嫩可人,咬上一口,清甜的汁水便在唇齿间漾开。</p><p class="ql-block">正品尝着,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这满塘的茭瓜,何不拿去集市上卖?</p><p class="ql-block">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对母亲说:“妈,塘里的茭瓜长的真好呀,我想掰一些去卖”。“是啊”母亲眼睛一亮,很赞我的主意:“今年的茭瓜疯长,自家吃不完,还老被人偷掰,只是…”她顿了顿,“你还要上学,哪有功夫去卖?要不我陪你去?”</p><p class="ql-block">说干就干,我和母亲来到池塘边,我脱了鞋子探脚一试,秋日的池水已经凉得刺骨。咬了咬牙,我还是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下去了,水没到大腿根,淤泥从脚趾缝里挤出来,又黏又冷。茭叶边缘的细锯齿在腿上划出红痕,被水一浸,火辣辣地疼。但看着手中一根根粗大的茭瓜,心里的愉悦和兴奋使我忘了疼。</p><p class="ql-block">母亲蹲在塘边,整理我扔上岸的茭瓜,用她那布满老茧的双手麻利地剥着茭鞘,粗糙的手指灵巧地翻飞,转眼间青白的茭瓜就堆成了小山。夕阳的余晖下,我看见她手上那些皲裂的纹路,在泥水的污染下格外明显,像一张黑色的网。</p><p class="ql-block">“够两筐了。”母亲直起腰来,擦了擦汗说:“多了该挑不动,改天再掰吧。”</p><p class="ql-block">第二天,鸡叫头遍,母亲就窸窸窣窣起床了,生火做饭,扫地喂猪。家里没有钟表,母亲一直用鸡叫的遍数来确定时间。鸡叫两遍的时候,母亲叫我起床。等我洗漱完,一碗热腾腾的汤饭已经摆在桌上,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我知道这是家里难得的营养品,母亲从来舍不得吃。我赶忙夹起一个要往她碗里送,却被那双粗糙的手挡了回来。“你正在长身体呢…”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歉疚。</p><p class="ql-block">临出发前,母亲往我书包里塞了个沉甸甸的瓷缸,里面是她连夜烧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腌菜毛豆烧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由于我们起的太早,晨雾浓得化不开,连熟悉的田埂都隐没在乳白色的混沌中。我在前面探路,母亲挑着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年轻时受过伤的眼睛在雾中几乎看不清路,裤管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p><p class="ql-block">“妈,让我来挑吧。”</p><p class="ql-block">“看得见,不要紧...”</p><p class="ql-block">话音未落,母亲就在窄窄的田埂上滑倒了。茭瓜滚进沟里,沾满了泥水。我心疼的扶起母亲,发现她的手由于重重撑在地上,疼的在微微发抖。</p><p class="ql-block">“妈,时间还早,我们歇一会吧?”</p><p class="ql-block">我和母亲坐在田埂上,休息了一段时间,东方的天空终于泛起了鱼肚白,雾霾逐渐散去,田梗上小路也变得清晰。</p><p class="ql-block">再上路时,母亲还要挑,我赶紧把担子抢了过来。</p><p class="ql-block">“娃啊,你肩膀嫩呀,不经压,还是我来挑…”</p><p class="ql-block">“妈,没事的”我故作轻松地说。</p><p class="ql-block">茭瓜担子确实很沉,扁担压在肩上,起初是疼,后来就麻木了。竹筐随着步伐"吱呀吱呀"地响,茭瓜特有的清苦味混着晨雾钻进鼻孔。母亲跟在我身后,每到我上坡时,她就伸手托一下筐底。</p><p class="ql-block">过了三板桥,就是通往秣陵街的笔直公路,母亲又抢过担子来挑。就这样,我和母亲轮流挑,终于到了秣陵街。</p><p class="ql-block">秣陵街菜市场坐落于街心三岔路口。清晨时分,市场刚开市,买菜的人还不多,只有零星几个顾客。几个菜贩子蹲在水泥台边吞云吐雾,手中的烟卷腾起青白烟雾,与晨雾交融难分。这些人都是菜市的“老油条”,他们一边抽烟,一边交头接耳讨论行情,那神情像一群鱼鹰巡视着河面。</p><p class="ql-block">我快步巡视一周,摸清了茭瓜的行情:零售大约三毛五一斤。</p><p class="ql-block">茭瓜摊前冷冷清清,我和母亲都没卖过菜,更不好意思吆喝,所以半晌也没卖出几斤,倒是几个专做转手买卖的菜贩子在我们的摊前转来转去。</p><p class="ql-block">“唉,这年头茭瓜满大街都是,谁还要啊?”菜贩子叼着快烧到嘴唇的烟屁股,含混不清地说着,“不如转给我?这个价。”他伸出两根被香烟熏的焦黄的手指。</p><p class="ql-block">我和母亲相视苦笑。我们确实不是做生意的料,尤其是我,生怕被路过的同学看见这副狼狈相。</p><p class="ql-block">我硬着头皮还价:“两毛五一斤,少一分都不卖。”菜贩子嗤笑一声:“哪来这个价?”扭头就走。</p><p class="ql-block">没过多久,那身影又晃了回来。他用脚尖踢了踢箩筐:“两毛二,怎么样?”我咬咬牙:“两毛三!”菜贩子装模作样地掰断一根茭瓜,信口胡诌:“都老得咬不动了!”</p><p class="ql-block">母亲望着我,轻轻叹了口气:“两毛二就两毛二吧。”菜贩子立刻变戏法似的从某处掏出大秤,秤杆高高翘起的过了秤。具体卖了多少钱早已记不清,约莫十几块。母亲用布满老茧的手指反复数了好几遍,一股脑塞进我手心。</p><p class="ql-block">“妈,给我五块就够了。”“拿着吧,”母亲推开我递钱的手,“妈用不上。你拿着,好好念书,走,带妈去看看你的学校。”</p><p class="ql-block">她挑着空荡荡的箩筐,一直把我送到校门口。晨光中,她花白的头发闪着银光,背影显得格外的单薄。</p><p class="ql-block">如今,那个永远疼我爱我,对我毫无怨言的母亲已经离开我十二年了。我再想叫一声“妈妈”,也无人听了。每当我闻到茭瓜的清香,就会想起那个雾气蒙蒙的早晨,想起母亲被露水打湿的裤脚,还有她数钱时手上皲裂的纹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