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学 憾 事

红玛瑙童话

文/红玛瑙

1973年春节过后，我光脚穿着粗布棉窝窝，背着母亲用碎布块拼接的书包，蹦蹦跳跳地走进小学的木大门。那扇门红油漆与木原色斑驳不堪，像一位老人穿了件花花搭搭的长外套。

记得很清，班主任Z老师叫排队点名时，我毫无眼色，不懂谦让，以高出别人半头的个子杵在最前面，傻乎乎地东张西望。Z老师说：“谁出来给咱把队伍整一下”。我悄悄问老师：“你说谁？”Z老师说：“那就你吧。”

我立即转身面向全班同学，底气十足地说：“都站好！” 当时，我还不会说“立正！”“稍息！”Z老师就教我整队。练了几次，Z老师说：“我看你的嗓门挺大，你就给咱当班长吧。”

由此，班长一当就是两年多。帮老师收发本子，带头扫地、抹桌子、擦黑板。有时候，值日生都跑光了，我一个人用磨得光嘟嘟的扫帚疙瘩，把教室扫得比我的手脸还要干净。

Z老师不在教室的时候，我拿着她的教鞭，像监工一样来回巡视。无论谁只要一说话，我上去就是一教鞭。打得对方赶紧捂头，要么龇牙咧嘴地揉手。随着年龄的增长，当面给这些同学鞠躬道歉的想法愈加强烈。可是天南海北，你们都在哪里？

除了替Z老师看班，其他抛头露脸的事情，Z老师也叫我冲在最前面。二年级“批林批孔”时，我结结巴巴读完了Z老师给我的批判稿，挥舞小拳头，跟着大会负责人高喊“打倒林X!”“打倒孔老二！”尽管我并不知道“林X”“孔老二”各为谁？为啥要放在一起批判？这么多人要打倒他们，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坏事？

到了高中以后，我才理解何为反革命集团，何为叛国罪。机缘巧合，大学毕业以后，我竟然成了孔老先生的同行，将教书育人的工作干到退休。每每想起当年批判会的热烈场面，我的心里都会五味杂陈，久久难以平静。

再后来，各种批判会都有我慷慨激昂的发言。我压根就不知道为啥要批判他们，但口号没少喊，拳头没少砸。这其中，最难忘、最愧疚的是批斗林同学写反标的事。

林同学是我邻村人，个头很矮，一只眼睛严重白内障，俗称玻璃花。在班上，他从来都不多说话。或缘于眼睛缺陷，他总是低着头。我也不记得拿教鞭打过他。

突然有一天，学校停课召开批斗会，说是林同学在他家厕所墙上写了反标。Z老师悄声问我看过反标没有？我睁大了小眼睛，说：“没有，我和他不住一个村，只在一个大队。”Z老师又压了一下声音说：“没看过就好，千万不要对人说你看过。”

那天的批斗会上，我一如既往，挥舞小拳头，高喊要把林同学打倒在地，再踩上几脚。批斗会开得相当成功，校长高兴得表扬我说：“作为同村人的王玛瑙同学，她更了解林XX的罪恶家庭和丑恶灵魂，她的发言更有打击力度。”

那天过后，我成了检举揭发林同学的最大嫌疑人。班级同学越发躲着我了。他们一看见我，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迅速消失。如果碰个当面，实在躲不急了，就眼睛看地，从我身边疾步走过。

一向高扬的脖子感到乏力了，我开始琢磨这件事。我专门去林同学家里的厕所看了一下，炭渣干垒起来的矮墙，勉强挡住人的屁股。炭渣上怎样用粉笔写字？当年的粉笔只有单位才买得起，在饭都吃不饱的年月，谁会花钱买粉笔呢？

我带着一肚子疑问去找Z老师。“不知道，好像是他们村上反映给学校的。学校里没人见过反标。”

带着嫌疑，受着孤独，在粉碎“四人帮”的鞭炮声中，我灰溜溜地落选了班长职务。

更叫我惊诧的是班主任突然换成了胖胖的马老师。马老师面容慈善，安慰我说：“班长当不当不要紧，农村娃，把书当事着念。”我当时听不进去这句话，一门心思地想当不上班长和换掉Z老师的理由。“Z老师身体不好，休病假了。”马老师如是说。

我真以为Z老师生病了。半年以后，我在校园见到Z老师。她一下子憔悴了。原来的白皙圆润变得又黑又瘦。黑眼圈盖了半张脸。头发白了一多半。我不理解，她才三十多岁啊，是什么病让她变化如此迅速？

Z老师把我叫到房子，给我吃了一颗鸡蛋，然后呆呆地说：“玛瑙，我和张书记没有啥。我娃他爸是军人。XXX不是人。没人信我……”

这些互不相关的话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可能不难理解。但对于小学三年级的我，就是天书了。我看着Z老师，满脑子的问号。几星期以后，Z老师去我家了一趟。我问我妈：“Z老师来家里干啥呢？”我妈说：“你老师劝我让你把学上到底。”

小学毕业以后，我顺利升入初中，而林同学因为反标的事情无学可上。他回家了，跟着他爸妈学做豆腐，卖豆腐。

初中的班主任对我一般，还因一件小事，把我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言辞犀利，大帽子扣了好几个，貌似我祸国殃民了一般。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这位老师。我非常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装作完全忘记不快的样子。他应付了一下，就速速离开。走了几步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嫌弃，好像我身上有传染病。从此再未见过面。至今想不明白这位老师嫌恶我的理由。种种猜测中，他与林同学有亲戚关系最合理。

高中的班主任一脸慈祥，大课间领着我们跑步时，不叫“一二一”，而是喊：“皮鞋，草鞋；皮鞋，草鞋。”以此来提醒我们：“要想将来穿皮鞋，就要好好学习，脱农皮，吃居民粮。”

当时，我家事多，父母几乎顾不上我。每天中午放学后，我在蜂窝煤炉子上做酸菜拌汤，或者熬糊汤。由于时间紧，蜂窝煤炉子火力弱，拌汤疙瘩就不熟，糊汤涩得咽不下去。我急急慌慌吃上几口，又得往学校赶。上课时，我的胃里总是咕噜咕噜地反酸水，口腔溃疡层出不穷。班主任就从校医室给我要了一小瓶紫药水。紫药水抹了以后，嘴里不疼了，可一张嘴满嘴紫牙，惹得所有人笑我。

我没有辜负班主任的希望，穿上了皮鞋，吃上了居民粮。

在县城教书的十年间，我见过两次林同学，还买了他的豆腐。 他并没有原谅我。给我切豆腐时，仅剩的那只眼睛不曾看我一下。脸上很冷。我递过去的钱，他没有伸手接。我只好放在他的三轮车上。他给我找的钱，也不递给我，随手往我的菜篮子里一扔。我想给他解释一下当年的事，可我刚一开口：“那年……”他啪的一声拍了下切豆腐的刀，说：“狗日的，苍蝇到处都是。”我赶紧走开了。再以后，他老远一看见我，就把豆腐车子骑走了。

县城不大，常住居民总能碰上面。三十一岁时，我见到了Z老师。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可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玛瑙，XXX不是人，他是民办教师，想转正……”

我哽咽着叫了一声：“Z老师！”上前握住她的手，任由眼泪滴落在我俩的手上。



红玛瑙，丹鱼，本名王继英，陕西籍女作家，1965年出生，中学英语高级教师，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教学论文20多篇，业余从事儿童文学作品的创作。以“红玛瑙”“丹鱼”笔名发表了70多万字的童话小说、校园小说、红色故事、散文和诗歌等。作品以丰富奇特的想象闻名，语言幽默，富有童真童趣。在童话与现实世界的融合中，开辟出一条独特的路径，博得作家、评论家的认可，赢得读者、网友的好评。出版长篇童话小说《流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