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骥

郑小良

惠安知县吴良骥

绍兴十八年五甲一百十七名进士吴良骥，终于落定于惠安知县的交椅上。

惠安多盐场，海风里终日飘散着咸腥气息。吴良骥初到任，便觉这咸味深入骨髓，缠绕不去。一日清晨，衙役引一鹑衣百结的老盐民闯入大堂。老人跪伏在地，枯瘦如柴的双手捧上一纸诉状，字迹歪斜，墨痕被泪水洇开，诉说着盐吏盘剥之苦。吴良骥接过状纸，指尖触到那未干的泪痕，心头一紧，仿佛被海风里无形的盐粒刺了一下。

他亲赴盐场查勘。烈日下，盐池反射出刺眼白光，盐工们赤膊劳作，汗珠滚落，瞬间便被灼热的盐板吸尽，只在黝黑的脊背上留下道道蜿蜒的白痕，如同干涸的泪迹。吴良骥俯身捻起一粒粗盐，指尖的咸涩仿佛带着盐民滚烫的体温。他忽然瞥见远处盐吏身影一闪，躲入盐垛之后，心头疑云顿生。他命人取来盐册，彻夜核校。烛火摇曳，窗外海风呜咽如诉，账册页页翻过，渐渐显出盐吏在册页间做下的手脚。吴良骥拍案而起，震得烛泪迸溅——原来盐民血汗竟被如此巧取豪夺！他当即下令重责盐吏，并亲手在告示上写下“盐课依律，不得加征”八个大字，字字如钉，深楔入衙前告示板的纹理之中。

某日，衙役呈上一张名刺，上书“朱熹”二字。吴良骥微怔，随即恍然，原来这位日后的大儒，竟与自己同年登科。朱子来访，二人于县衙后院简陋的石桌旁对坐。海风拂过，带来盐场的气息。朱熹少年意气，侃侃而谈。吴良骥凝神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院墙，投向远处盐民劳作的滩涂。朱熹忽问：“为政何难？”吴良骥收回目光，轻叩石桌，指下是海风带来的微咸尘埃，他缓缓道：“难在心底那杆秤，既称法度，也称民情。”他手指蘸了杯中茶水，在石桌上写下一个“公”字，水痕转瞬被海风拂干，唯有石桌上印下浅浅的湿痕，如同某种无声的印记。

此后经年，吴良骥案头常置一小碟粗盐。盐粒晶莹，在晨曦中闪烁如星子。他处理公务间隙，便拈起一粒，置于舌尖——那咸苦之味直抵肺腑，仿佛时刻提醒着盐民脊背上蜿蜒的汗迹。吏胥们私下传言，老爷案头的盐，便是他心中那杆秤上的砝码。

任期将满，吴良骥卸任前最后一次巡视盐场。他刚走到滩涂边，几个眼熟的盐民便迎了上来，局促地搓着粗粝的手掌，塞过一个粗布小包。吴良骥打开布包，里面竟是洁白晶莹的细盐，在晨光下闪耀着温润的光泽。盐民低声说：“大人，这是大伙儿特意晒的‘良心盐’，干净。”吴良骥喉头微动，只觉手中布包沉甸甸的，那纯净的咸味似乎正透过粗布，无声地渗入掌心，又顺着血脉，一直抵达心尖最深处。

归舟驶离惠安，海风依旧送来熟悉的咸腥。吴良骥立于船头，回望那片盐场滩涂，在晨雾中渐渐朦胧。他解开那个粗布盐包，捏了一小撮盐粒，轻轻撒向船外翻涌的海浪。盐粒瞬间被碧波吞没，了无痕迹。他久久凝视着那片海，仿佛那沉入深海的盐，并未消失，而是已融入这浩荡的水脉之中，成为大海自身脉搏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