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桂花香

湘江北去

车子刚拐进红桥镇子口，秋风顺着车窗缝往里钻，掠过水库边那片老桂树时，风里就飘着股甜津津的桂花香。后排的维维趴在车窗上望，嗓门脆生生的：“爸，外婆家的桂花又开了！”妻子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轻轻颤了颤——今年花开得比往年早，这香味一飘过来，心里就沉甸甸的。外公走四年了，这桂花香倒一年比一年记挂人。

进了红旗水库边的老街，踩着石板路往里走，维维脚步慢下来，低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风一吹，桂花在枝头上簌簌落，他弯腰捡了片完整的花瓣，夹进随身带的本子里。妻子蹲下来翻开本子一看，里面还夹着前些年的干花瓣呢，维维指着说：“都四年了，外公以前总在这儿捡最大的花瓣给我，说这片的花最香。”妻子声音轻轻的：“是啊，外公知道维维回来，让桂花来接你呢。”

岳母正蹲在树底下拾落花，蓝布褂子上沾了几片金黄。见我们过来，她直起腰拍了拍围裙：“可算到啦，维维都长这么高了，比外婆肩膀都高半头了！”手里的竹簸箕里堆着小半篮桂花，“你外公在时，总说要等桂花最旺的时候，摘了给维维熬糖，今年花儿旺，味儿正得很。”说话间，桂花簌簌往下掉，落在岳母的白发上，她抬手拂去花瓣，指腹在簸箕沿上摩挲着：“四年前这时候，他还在泉眼边教你打水呢，你这弯腰的样子，跟他当年一模一样，连手指头碰木瓢的劲儿都像。”

往前走到山边的泉水地，清凌凌的泉水还在石缝里冒，聚成的小水洼映着头顶的桂花影，青石板被踩得光溜溜的。泉眼边的木瓢还放在老地方，把手上留着外公当年磨出的浅痕，维维的手指刚好能扣进去。他轻轻碰了碰木瓢，指尖在纹路里顿了顿，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接泉水：“妈你闻，水里还有桂花的香味！外公说这样的水甜。”妻子站在旁边，望着岳父以前打水的地方，风吹过，桂花香混着泉水的凉意飘过来，她轻声说：“你外公总说泉水跟桂花是老伙计，少了谁都不香。以前他打水时，总爱让你蹲在旁边数水泡，说泡越多，茶越甜。”

回到院里，石桌上摆着刚蒸好的桂花糕，桌角的小豁口是外公以前放糖罐磨出来的。维维顺手把盘子往中间挪了挪，岳母赶紧递给他一块，用袖口擦了擦他嘴角沾的碎屑：“慢点吃，烫。你外公以前总说，要等糕冒热气的时候给你吃，香得能甜到梦里。”妻子拿起一块糕，指尖碰着温热的米香，轻声补充：“他那时候总念叨，熬糖要放三颗冰糖，说这样甜里带点清，现在尝着，果然一模一样。”维维咬了一口，慢慢嚼着说：“跟我记里的一个味儿，外公那时候总说要等热气冒完再吃。”岳母眼里的光暗了暗，笑着揉他的头：“外公在天上看着呢，看我们维维吃得香，他就高兴。”

晌午的太阳暖烘烘的，岳母搬出竹筛，把新拾的桂花摊开晾：“你外公以前总说，桂花要晒得半干才够味，熬糖得用泉水，火要小，慢慢搅……”她一边说一边拨弄花瓣，“他还总念叨，等你长到明年，就教你看火候，结果……”维维凑过去，学着外公的样子闻桂花，手指轻轻拈起一片：“外婆，这朵最香，外公肯定喜欢。”

走的时候，岳母给我们装了满满一罐桂花糖，罐口用棉纸封着，还压了片新鲜的桂花。“这是你外公走之前晒的最后一茬桂花，我留着和今年的混在一起熬的，”她把罐子递给维维，少年伸手接过，顺手帮外婆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围裙，“想外公了，就泡杯桂花茶，闻着香味，就当外公在身边呢。”维维抱着罐子，趴在车窗上挥小手：“外婆再见！桂花再见！外公再见！”

车子开出镇子，桂花香还跟着飘了老远。维维望着窗外掠过的桂树，轻声说：“爸，外公是不是变成桂花了？风一吹，香味就来陪我们了。”孩子往妻子身边靠了靠，肩膀轻轻挨着她的胳膊，风从车窗钻进来，带着桂花的甜，也带着妻子眼角的湿意。

今年的桂花开得格外旺，风里的香味缠在心头，像四年前外公挑水时水桶晃出的水珠，像他教维维接泉水时的笑声，像他蹲在桂花树下说“这花要等最旺的时候摘才甜”的样子。这四年里，每次闻到桂花香，就想起外公担水的背影，他掌心的温度，连木瓢把的浅痕、石桌角的豁口都带着他的影子——闻着这香味，就知道他一直都在，在我们和维维的念想里，在每一片簌簌落下的桂花里。

2024年10月写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