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暑假带孙记<br> 刘书林<br> 今岁七月骄阳似火,蝉鸣聒耳。读小学一年级的小孙子放暑假了。五日清晨,这孩子人未到声先至:“好爷爷,您的孙小圣来啦!”儿子送来孙子时说,让我们爷孙好好“亲近亲近”,让我和老伴享享天伦之乐。其实他们一是忙工作顾不上孩子,二是图个清静罢了。<br> 自此,我们这栋沉寂多日的单元楼,便成了“孙小圣的花果山”:窗台的绿萝叶上常沾着他的橡皮泥,沙发缝里卡着玻璃弹珠,连鞋柜上的拖鞋都被摆成“奥特曼战队”的阵型。<br> 七岁半的孩童,正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顽劣异常,鬼点子特别多。小脑袋一摇晃,不是把他奶奶的大褂子蒙在头上扮“幽灵”,就是举着玩具金箍棒喊“妖怪哪里跑”,总能把我这老骨头哄得笑岔气。每日天亮不久,急促的敲门声便伴着自编童谣响起:“老懒虫啊,快快起吧,小坏虫到啦!太阳晒屁股咯!”调门堪比清晨画眉。门闩刚拉,小人儿便从身下泥鳅般滑进来,背着的奥特曼书包往地上一扔,杏核眼滴溜溜转,准是又在盘算新花样。<br> 前日这泼猴竟把老伴的老花镜斜架在狸花猫脸上,举着智能手机非要拍《猫奶奶抖音》,嘴里还“咔擦咔擦”地配着快门声。那猫儿琉璃般的眼珠从镜框上方瞪出来,活脱脱个被私塾先生捉住的顽童,惹得我们笑出泪花。猫爪一拨拉,眼镜便滑到鼻尖,镜腿儿挂住胡须,倒显出十二分的不屑来。<br> 孩子学习之事最是磨人的。每日巳时,待他在院里追完蝴蝶、逗够蚂蚁,疯够闹足,我便要扮那“赶鸭人”,当将他赶到书桌前,这小猢狲咬着铅笔头,眼巴巴道:“爷爷,吃个您买的寿桃再写好不好?就一个!”那圆鼓鼓的腮帮子微微鼓着,活像饿了三天的雏鸟,叫我这“老善人”立刻心软投降。结果寿桃啃得只剩核,作业本上铅笔印未干,他又举着蜡笔往我脸上画胡子,接着爷孙俩滚作一团。难怪人说“隔辈亲,亲断筋”,这哪是带孙子,分明是老少欢啊!<br> 更惊心动魄的是,昨天上午,我给小孙子支好书桌,他坐到座椅上,从书包里掏出书和作业本,正准备做作业,突然一抬头看见墙上的钟表,“腾”地站到小椅子上,大喊:“《熊出没》演着呢!”话音未落,他就打开了电视,调出频道,“噌”地窜到双人大沙发上,一头扎进刚靠到后背的我怀里,爷俩就欣赏起电视剧来。<br> 爷孙俩正看着《熊出没》入迷,忽然听见有人摁门铃,孩子他奶奶去开门,接着儿媳走进屋,手里提着菜,说:“妈,这是买的韭菜和肉馅,午饭吃包子吧。”可她目光一扫,瞟见小书桌上摊开的作业本,又看到我搂着孙子看电视,顿时气得大声道:“不让他写作业!光惯着他!”孙子反应极快,一把扯起我歇晌用的被单,“唰”地盖到我俩头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听“啪”的一声,电视没音了。等了一会儿,听到没动静,我们掀开单子一看——婆媳俩已经不见了。我们对视一眼,偷偷一笑,小孙子滚下沙发连忙做作业去了。<br> 儿媳给他报了个书法班,美其名曰“收心养性”。每日申时送学犹如押解钦犯——不是书包藏进洗衣机滚筒,就是人钻进衣柜与棉被为伍。有回竟蜷在写字台下装蘑菇,屁股撅得老高,蓝白条纹的小内裤露出半截,还振振有词:“蘑菇是不会动的!”可也怪,一见书法老师立刻化身乖学生,背挺得笔直,握笔姿势有模有样,那“秒怂”的模样,倒叫我疑惑是否另一个孙子。<br> 不过带孩子也有别样的惬意与乐趣。每天下午五点半,我驾着三轮电动车载老伴去接他,总要绕道武训广场。小家伙爱玩给“盲翁引路”的游戏,软乎乎的小手紧攥着我青筋暴起的老掌,一步一顿地指挥:“爷爷往左,有石头!”“爷爷快停下,闻闻这朵花!”像当年我牵他学步那般认真。他那在草坪边追蝴蝶的身影,蹦床上蹿跳时露出的小肚皮,活脱脱是他父亲童年的翻版。待到“和宜快厅”用餐,看他捧着碗扒拉蛋炒饭,嘴角沾着油星子的模样,时光仿佛倒流三十年——连嚼饭时微微耸动的小鼻子,都与我儿子当年一般无二。<br> 老少三人在外用了晚餐,回到家暮色已浓。儿子儿媳下了班或吃了饭消停了,就来接人。孙子便耍起“赖皮功”,不是说要听最后一个故事,就是声称“与爷爷下的跳棋还没数完子儿”,或者往我身后躲,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仰着小脸嘟囔:“爷爷家好玩,我给爷爷睡哩。”小家伙每天都赖在我这儿不愿走的原因很简单——在爷爷家太随便了。这小机灵鬼早看透了我们眼底的宠溺,有意撒回娇再走。<br> 最近几天,他更能气人,预料到晚上他爸妈快来接他的时间,要么把我和老伴的耳朵用餐巾纸严严堵上,说“这样爸妈敲门我们就听不到啦”,要么躲在落地窗帘后面;有次干脆钻进我的被窝装睡,小身子却因为憋不住笑而微微颤抖,终究露了馅。儿媳无奈地戳戳他的额头:“爸,您这是要把您孙儿宠上天啊。”我笑嘻嘻地摸着孙子汗津津的小脑袋道:“这不就是天伦之乐吗?!”<br> 有时小孙子问我一些听起来简单,回答或解释起来却煞费苦心的问题。譬如,前几天喝着水问我:“爷爷,水灌到嘴里怎么不用嚼啊?”再就是举着小手挡在透进纱窗的阳光前:“光怎么抓不住呀?”“你岁数大见过鬼对吧?带着我看看去行吗?”我只能捡着浅显的话说,他却似懂非懂地点头。小眉头皱着,仿佛在琢磨天大的学问。小家伙有时玩累了,便趴在我怀里歇一会儿,但大脑和嘴从不闲着。这不,上午摸着我的胡子渣问:“爷爷,奶奶怎么没这玩意啊?”“爷爷,这世界上怎么有男生和女生两种人啊?”<br> 昨天我带他去公园玩,因与别的小子抢滑梯大打出手,脸蛋被挠出道红印子,却梗着脖子不肯哭。双方家长连忙赶过去,各拉自己的孩子说几句客套话,便匆忙散去。回到家他又缠着我讲故事,我搜肠刮肚,讲了个“老燕带领雏燕学飞时,突然下雨,老燕不顾一切急忙叼着雏燕回巢”的短故事。他听得入神,忽然搂住我脖子,温热的小手抚过我皱纹,眼睛瞪得溜圆道:“怪不得家家孩子让大人看守呢,原来是怕受害啊!”我心里一动,这小小的人儿,竟从故事里品出了守护的意义。<br> 小孙子吃饭,有时也挑食得很,纤维多的芹菜不吃,说“像在嚼草”;鱼肉不吃,说有腥味;有时连哄带骗让他吃个熟鸡蛋,竟捂着嘴说“爷爷害我吞卵石”,让我哭笑不得。我常想,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难养?是条件好了,孩子吃的精细食品多了,还是大人娇惯的?我们小时候,田埂上的马齿苋、槐树上的槐叶都是美味,哪还敢挑肥拣瘦。<br> 孙子有时玩着玩着,便歪在我怀里睡着了。看着他熟睡时颤动的睫毛,小嘴巴微微张着,偶尔还嘟囔句梦话,我突然明白:这哪是什么“带孙子”,分明是生命以最温柔的方式,在提醒我们岁月的美好。<br> 如今书桌上的日历翻到七月中旬,暑假才刚开始。我被孙子“折腾”得生活毫无规律,楼院东那溜楝子树下,打扑克的一伙老友天天电话催,说三缺一就等我,我也只能笑着推辞。每当看到孙子晒得黑里透红的小脸,听着他脆生生地喊“爷爷”,便觉得与老友这暂时的“失约”值了。或许,这就是隔辈亲最动人的模样:孙子闹着,我笑着,即便是燥热的夏季时光,在这笑闹声中也变得格外温柔。<br> 呵,老人带孩子,既是一场生命的接力,看着一个小生命沿着自己走过的路慢慢长大;又是血脉的传递,那些相似的眉眼、相近的脾性,都是时光埋下的伏笔;更是无以言表的代代温情——就像国槐的根,在看不见的土壤里,悄悄把养分传给新抽的枝芽。</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