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失眠的海域</p><p class="ql-block"> 刘继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一个长期失眠的人,都有当作家的潜质——这话初听仿佛一句苦涩的自我安慰。然而在无眠的长夜里,白日被压抑的心事种子悄然膨胀,在意识的暗土里破壳而出,开出诡异的花。失眠者被一种“无法把握生活”的焦虑所困,文字却恰是那在失控汪洋中奋力抛下的锚。</p><p class="ql-block"> 格非说,文学艺术在主体与客体间安插了距离。这距离产生美,更提供逃离生活严酷的缝隙。失眠者的黑夜不也如此?当现实被夜色暂时悬置,白日里那些被忽略的幽微情绪便浮出海面。杨好《大眠》中那些影影绰绰的、没有根基的人物,正是写作者在无眠中对现实投下的静观倒影——现实如风过水面,人物如水中倒影,皆摇曳不定,却映出另一种诚实的真实。</p><p class="ql-block"> 卡夫卡在日记中表达了对安眠者的崇拜,杨好亦然。创作需要张开所有毛孔,将自己彻底暴露于世界的呼吸之中。这状态使写作者变得极度敏感,如同毫无遮蔽地置身于暴风雨里,失眠与过敏不过是敏感的代价。可毛孔必须张开,唯有如此,字词才能呼吸,才能捕捉那些未被时代定型的漂浮感受。失眠的夜,于是成了精神在幽暗里独自编织、拆解、再编织的作坊。</p><p class="ql-block"> 格非提及卡夫卡笔下的“塞壬沉默”:古典时代中塞壬的歌声是诱惑的具象危险;到了现代,那致命的歌声消逝了,可沉默本身却成了更大的威胁——危险不再显露于惊心动魄的歌声,而化身无处不在的粉末,微小如尘埃,却令人窒息。杨好笔下那些面目模糊、游荡于城市缝隙中的人,正是卡夫卡式困境的当代回响。在无声无形的巨网里,一次无关紧要的咳嗽都可能成为命运的深渊。</p><p class="ql-block"> 面对这沉默的围困,格非认为文学是一种“静观”的逃离。失眠者辗转反侧,文学者凝神书写,两者皆是通过创造距离来消化世界的重量。那无法入眠的煎熬,与字斟句酌的推敲,在本质上是相通的——都是灵魂在无路可走时开凿的逃生暗道。</p><p class="ql-block"> 如今技术洪流席卷一切,DeepSeek的出现甚至让表达本身也似乎可以被机器取代。然而鲍德里亚所洞见的那种人对于技术贪婪的极致追求,终究无法淹没“生成”的体验。AI可以模仿技术,却无法复制那些辗转难眠之夜被月光灼伤的敏感,无法模拟毛孔张开时对世界每一丝震颤的诚实体认。头顶的星空与内心的谦卑律令,是生命体验对冰冷算法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堡垒。</p><p class="ql-block"> 失眠的海域中,每一朵被心事催开的花,都在幽暗中默然生长。它们或许在晨光中凋谢,却将花粉留在了意识的深处——那些在孤寂中捕捉到的飘忽感受,那些因敏感而承受的生命压力,最终被文字凝固下来。当现实愈发扁平,失眠者与写作者在夜色里共享的这份清醒,恰似在沉默海域中孤独航行的船帆:纵然塞壬不再歌唱,那风帆本身,已成了穿越虚无的证词。</p><p class="ql-block"> 所谓创作,不过是失眠的灵魂在无边的海上,固执地捕捞着属于自己的回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