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之后·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p class="ql-block">久病之后·默斋主人原创散文</p><p class="ql-block">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贫家中无贤妻——这古老俗谚总在午夜醒来时,冷硬如一块石敲在心坎上,令我周身生寒。世间之人谁曾长久注视那卧病长榻上的景况?一旦投去凝望,竟会发现那长久僵卧的老人,原来终归免不了成为孤零零消失在床头的结局。起初是病魔啃食了肌骨的疼痛,继而是流水般耗费拖垮家庭的积蓄,最后竟是人性在时间重轭下难以料想地崩了形状。</p><p class="ql-block">前二者尚可计量,唯有这人性之变幽深如渊。所谓亲情牵系,原也不过寻常草木罢?一旦日日煎熬,何尝不是渐灭的星火,燃得愈久便愈暗弱下去——每日捧起便溺之溺器一次尚可忍耐,十次百次,然而若要经年十载俯就于这龌龊肮脏之地,试问能承托几许?</p><p class="ql-block">镇子西隅有一位瘫卧近二十年的老人。三双儿女轮替,老妻更是常年守候,在外人眼中已堪称仁至义尽。然而老妻到了迟暮之年,一日竟抚着丈夫枯槁的手背颤然低诉:“老头子啊,若你再不离去,兴许我就要先撒手了……那时谁来照应你呢?你这命,实在……”果然没过多久,老伴猝然离世,只留下那僵卧的身躯在寒室空床之上形影相吊。儿女们已然尽心伺候了十余年,再后来仅能竭其所有每月七千元聘了一位同样疲惫的护工;再三年之后,老人枯朽的躯壳终于彻底熬干,于岁末寒冬中咽下了未竟的叹息。</p><p class="ql-block">这一天,发着高烧的子女们如释重负地唏嘘道,父亲总算解脱了。</p> <p class="ql-block">前此偶阅宽宽之书,她母亲所托之言始终刻于我心:“若我猝然倒地,千万不要急着唤救护车。”那时宽宽也不解,直至目睹某医院化疗室里躺满七老八十而失语无力的长者。护士沉默地将其推进推出,如同搬运案板上剥去皮肉的物件。化疗的延命之术,实则无非是用绵绵无尽的磨折来换取那多出来却痛苦异常的年月。若说七天折磨尚是短痛,一年煎熬则竟能长成一片不毛的沙漠——身陷其中的血肉终将风化为骸骨,却只能静静倾听自己体内残烛缓慢剥落的声响。</p><p class="ql-block">其后听闻海外某知名伶人八十而终之际,竟是择了无痛入眠之法告别人世。举家释然而欣慰,令人讶异之处是他并非穷窘之身,而是坐拥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丰厚资源。他抉择如此竟非因贫瘠,倒是为了那被病痛苦苦盘踞的躯壳能早些逃离囚笼。一个能自主决定谢幕姿态的灵魂,才是在无边黑暗中留下最后尊严的星光:高寿何如康宁?活得明白通透的八十年岁,何止胜过百载煎熬的“寿享”?肉身行至末路,所背负的苦难非半百健壮之人轻飘飘的慈悲说辞能参透的——未经那般暗夜长途,谁配手执劝善的经幡指三道四?</p> <p class="ql-block">久病老人终成亲情重荷,缘由有三:</p><p class="ql-block">其一、无钱延请看护之家,儿女终难熬住朝夕晨昏的拖磨;</p><p class="ql-block">其二、初为几日尚可,十数年的光阴却耗得老伴、儿女这上下两代人相继崩垮;</p><p class="ql-block">其三、纵然活到两百高寿,枯槁如顽石,则高寿只如同无尽刑罚的期限徒增罢了。</p><p class="ql-block">如此看来,便忽然懂得了那伶人自择安眠的深意了。当身体变为沉重枯滞的坟茔,或许唯一剩下的权利和明智,只是争取一个体面、从容的别离罢了。</p><p class="ql-block">老来之苦最难熬的,竟非疾痛或孤寂,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别人口中须快些解脱的负累。在这磨人的跋涉中,善终二字的分量,终将超越百年的寿长刻度本身——原来人之尊严有时并非存在于持续的生命之火,而在于亲手把灯烛轻轻熄灭那一刻所拥有的肃穆:当生命之流奔向终结的礁石,哪怕再微末的存在亦需被赐予告别痛苦的恩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