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水门尖

风中雏菊

山名带“尖”者，人多言险。黄茅尖、白菊花尖、杨华尖、洞岩尖、水门尖、白石尖......或山路长，或山路陡，或山路野，水门尖尤甚，路长、径野、坡陡，兼虫豸横行。

出梅前日，预报晴雨交织，在王君鼓动下，一行六人，挑战水门尖。

车行至在黄坛口乡里树源村，带上在路口等候的向导老方。一身长衣长裤的老方，腰间木制刀壳里别一把锋口闪亮、银光逼人的柴刀。老方快人快语：“这季节不是登水门尖的好时机，秋冬更好些。”“雨季，路滑，大虫小虫多，昨天刚下过阵雨，山蚂蟥如雨后春笋,毛毛虫扎堆哦。”“别怕，山蚂蟥吸足血就自动离场，没危险。大虫么，五步蛇、眼镜蛇、竹叶青都有的，小心为妙。”老方一边说话，一边嘱我们将裤腿扎紧。闻之悚然，然已至山脚，唯学老方样将裤脚紧塞袜筒，帽子袖套手套齐备，后悔没戴围脖。

一踏上山道，被无边无际的绿包裹，心，倏然沉静。山林碧翠晶莹，一棵棵树，一丛丛植物，青绿欲滴，婀娜多姿。每一片叶子都闪光透亮，有的凝着亮晶晶的水珠，有的枝柯间拉着闪闪的网线。一眼瞥见一只金色的蜘蛛，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枝叶间编织捕猎场，八条长腿交替划动间，银丝在斑驳光影中交织成八卦阵。山风徐来，湿漉漉的泥土香、草木香，无不夹杂地表深层的腥气。层层叠叠的气息游离鼻尖，让人想起夏日一望无际的稻田，风吹稻浪的壮阔，对，是万物生长的气息，清凉而神秘。

身后的龚君带了刚结束中考的女儿，正在山道上絮叨着。“还是山里凉快，空气无敌，窝家里刷手机，还不如登山吧。你看，这空气，甜丝丝，这滔天的绿，这钴蓝的天......”“看，瀑布。”小龚同学用手指前方，一匹素练悬空飞泻，竹影筛下青碧天光，在水沫间跳跃。白练奔腾，恍若银驹扬蹄踏尘，我们屏息凝神，呆望一会。

一小时后，山道越来越窄，我们在一处废弃的黄泥房前歇一会，黄泥房主人早已下山脱贫，屋前杂草丛生，门上一把锈迹斑斑的锁，锁住曾经的光阴。屋后有梨树两棵，结零星的小小梨子。老方说，梨树之前结果多，果大而多汁，人一走，梨树便不结果，就是结了果也多半夭折。后面，我在海拔千米之外遇见毛桃、猕猴桃、葡萄等，无一例外长着小小的果实，但却朝气蓬勃，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也许这棵梨树的寂寞，缘于曾被人间烟火滋养过，有比较就有失落。

　　

越往上，山路倏忽不见。老方抽出柴刀，一边披荆斩棘，一边提醒我们提防头顶，注意脚下，一是毛毛虫的粘，二是青苔的滑，三是山蚂蟥的贼。果然，花花绿绿的毛毛虫无处不在，它们貌似安静趴在叶片上或伏在枝条上，神不知鬼不觉叮上了你的帽檐，粘上你的手杖，如果看上你的脖颈则更遭殃。裸露的肌肤被它亲吻到，灼红、肿、痛，应有尽有。汪君说起小时候被“辣条”亲肤的经历，至今心里发毛。说话间，小龚同学“啊”一声尖叫，脚踝处血流不止，坏了，已被山蚂蟥成功偷袭。山蚂蟥，柔若无骨，钻隙吸血，趁一切可趁之机，钻进裤筒，潜入鞋子，吸足血撤退，被它侵袭过的“战场”血流不止……

老方安慰小龚，用山泉水洗洗，血止住就好了。然后，找前方稍稍平坦处，嘱大伙自查互查。“啊”“呀”“嚯”，惊呼四起。果然，每个人鞋肚子里都潜伏着山蚂蟥。山蚂蟥在我的脚背扭动，正伺机展开吸盘，启动银针吸血呢，“拍，用力拍。”老方急急提示。唯有当机立断，唯有克服恐惧，闭目疾击，“啪啪”两声，山蚂蟥应声滚落，那一刻，我的胆气在山林里生长一分。

虫是不可怕的，接触时，一时之惊而已。青苔却大不一样，看着斯文，青碧，茸茸可爱，养眼得很，如果一旦铺在湿湿的山道上，简直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过一条小山溪时，汪君为避开旁边的青苔石，一脚踩空，四仰八叉湿了身；王君自信脚部抓力，青苔石上自由行，仍逃不过失足，骨碌碌下滑近一米，幸而平日里被他自己嫌弃不已的“肉团肚”立了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肚子搁在石块上，危险止步，王君摸着肚子，冷汗涔涔：“险，我这肉团肚，无用之用，今日之功啊”。

穿过繁茂的箬叶林，密叶如墙，推挤拉扯，寸步难行。无奈缓步，想像身如舟，林如海，执杖如浆，浆动舟行，缓缓前进。箬叶“哗哗”划开，又迅速“嗖嗖”合拢，恍闻“莲叶何田田”的江南谣曲。突围而出，衣袂犹染草木清芬。

　　走一段歇一段，正当我腿发软，眼发花时，山林却打开一个鲜亮的世界。映入眼睑的是漫山成片的高山绣球，绣球花海猝不及防地漫溢开来，如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告白。碧叶铺展如海，托起深深浅浅的粉、蓝、紫、白，织成一片流动的云锦。花瓣层层叠叠，在林间斑驳光影中泛着柔润的光泽，仿佛无数玉蝶敛翅而栖，又似神女遗落的绣球，被风一推，便滚落成漫山遍野的温柔浪涛。此刻尘嚣尽褪，唯余天地间这一卷活色生香的静默锦绣——攀援跋涉的困顿，在花海涌来的刹那，被涤荡无存。

 手足并用，攀过最后百米近乎垂直的杂木林，登上那个谓之“尖”的不足十平米的高山之巅，我没有如以往一样欢呼，只静静让目光带着我去飞翔。看群山绵延，层峦叠翠，雾霭轻浮.......回望自己，敬畏、谦卑与感恩在内心涌动，如岚气蒸腾。

在一块标有“水门尖，海拔1452.6米”的石碑前，六人合影。对面，一茎粉白的高山百合，正顾自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