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十七(上)</p><p class="ql-block"> 起床号像一把冰冷的剃刀,瞬间削去了残梦的温存。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硬板床上弹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那身草绿色的束缚。窗外,天色是黎明前死寂的灰蓝,营区里却已有了影影绰绰的军装幽灵在游荡。穿衣,扣风纪扣,拉平每一道褶皱——动作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神里混杂着尚未褪尽的懵懂和一种被强行植入的、名为“军人”的坚硬外壳。这大院里的规矩,是悬在头顶的无形利剑,无人时刻监督,却更需自觉,这自觉里藏着多少不安的审视?</p><p class="ql-block"> 电影组的机房兼办公室,是另一个世界。推开门,胶片醋酸与旧书尘土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像陈年的记忆。阳光穿过高窗,光柱里尘埃飞舞,也照亮了雷班长那张线条如刀刻斧凿的脸。他擦拭着老旧的16毫米放映机,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力道,但那力道下,分明压抑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焦躁,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刘青坐在窗边,晨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那惯常的、仿佛刻在眉宇间的轻愁,此刻凝固得如同石膏像。她抬头,目光与我短暂相接,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瞬间漾开涟漪,冲淡了愁绪,却又转瞬沉没,快得让我怀疑是否只是光影的错觉。</p><p class="ql-block"> 我的办公桌紧挨着她。坐下后,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再次飘向她。她耳廓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金色光晕,我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空气,一种细微的、带着麻痒的电流感猝不及防地窜过我的脊背,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重重地擂了几下,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开口,哪怕只是问声好,嘴唇却像被焊死。</p><p class="ql-block"> 她已重新低下头,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那专注又带着点茫然无措的侧影,像一幅被时间定格的油画,深深烙在我悸动的心上。</p><p class="ql-block"> 电影组的白天,是放映机单调的嗡鸣和胶片流转的节奏织成的巨大寂静。偌大的办公室常常只剩下我一人。宣传股偶尔送来几张需要配图的幻灯片任务,我拿起画笔,在冰冷的玻璃片上涂抹着色彩,心思却像脱缰的野马,一次次奔向抽屉里那些被翻得卷了边、承载着另一种命运的复习资料。更多时候,是空旷到令人窒息的寂静。我蜷缩在自己的角落,摊开书本,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死寂里唯一的活物。阳光缓慢地爬过地板,从东窗移到西窗,空气里浮动的尘埃仿佛是我流逝的时间具象。窗外偶尔飘过女兵们结伴而过的清脆笑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带着苦涩甜味的涟漪,又迅速被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强行按平。我贪婪地攫取着这份清闲,它是我通往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再被“放映员”身份定义的世界——唯一的窄门。</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扇门脆弱如纸。夜幕降临,才是电影组真正苏醒、也是我“劳力”身份彰显的时刻。两台笨重的放映机被搬上嘎斯卡车,颠簸着驶向营区边缘的黑暗角落。露天操场,临时礼堂,甚至油腻的连队饭堂,雪白幕布挂起,放映机“哒哒”转动,光柱刺破黑暗,投射着虚幻的悲欢。我成了雷班长、刘青或张平身边那个不可或缺的、沉默的影子。接线、倒片、换片、调试音响……每一个环节都要求精准无误,不容闪失。我是最新的兵,是理所当然的“劳力”。和肖青或张平一组时,我总是抢着搬运沉重的放映箱,爬上爬下挂幕布,汗水浸透军装后背,咸涩的液体流进眼角也顾不上擦。刘青常会递过她的军用水壶,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歇会儿,别太急。”那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着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带来瞬间的酥麻和更深的渴望。而与雷班长搭档,则完全是另一种窒息。他像一座沉默的火山,所有力气活他一手包揽,动作利落得近乎粗暴,带着一种被压抑的、急于证明什么的蛮力。我只需做好技术辅助,像个提线木偶,在他沉重的阴影下,几乎不用思考,也无力思考。</p><p class="ql-block"> 刘青和张平,是电影组这方寸之地里截然不同的两朵花。张平,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大眼睛扑闪着不谙世事的光,说话带着娇憨的尾音,像橱窗里精致的瓷娃娃,美丽却易碎。而刘青,她身上仿佛天生笼罩着一层薄雾般的忧郁,即使是在笑的时候,那笑意也像是浮在深不可测的潭水之上,无法抵达幽深的眼底。然而,正是这抹挥之不去的愁绪,混合着她偶尔绽放的、如同冬日暖阳般温煦的笑容,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既想靠近又想保护的吸引力。我像趋光的飞蛾,本能地向她靠近。柳湖公园那次,柳枝轻拂水面,她低语着机关里那些不成文的规则:郑干事才是电影组真正的掌舵人,雷班长削尖脑袋想提干当组长;机关里那些花儿一样的女兵,个个背后都站着军区首长……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那亲昵像蜜糖,粘住了我年轻的心。工作中,她更是我懵懂航程上的灯塔。放映机卡壳,胶片起毛,她总能一眼洞悉症结,不厌其烦地演示、讲解,眼神专注而耐心,那专注让我自惭形秽。生活上,一句“天凉了,记得加件衣”的叮嘱,也带着熨帖的暖意,暖得让我错觉这关怀是独一份的。</p><p class="ql-block"> 可这暖意越深,心底的冰层也越厚,越坚硬。我只是从小县城走出来的毛头小子,这身军装像一层不合体的戏服,掩盖不了局促和泥土气。而她,生在部队,长在部队,举手投足间是从容不迫的底气,是根植于这片土壤的、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优雅。那道无形的鸿沟,让我每一次因她的温暖而雀跃靠近后,都生出更深的、刺骨的退意。“高攀?”这个念头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刚刚萌动、还带着露珠的心尖上,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像逃离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p><p class="ql-block"> 一种混杂着深切自卑与炽热仰慕的情绪,如同藤蔓,悄然在我心底滋生、蔓延、缠绕。她的耐心指点,生活中的点滴关怀,像吝啬的阳光偶尔照进石缝,温暖着卑微的苔藓,却也无比清晰地映照出那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的鸿沟。偶尔,我会捕捉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是同情我这只笨拙的丑小鸭?是对我这异类的些许好奇?抑或,只是那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我不敢深想,每一次揣测都像在伤口上撒盐。</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的整个心灵版图,已被这群在大院里如鲜花般绽放的女兵彻底占领、重塑。她们变得越来越饱满、耀眼,个个如同我头顶不可逼视的太阳,散发着灼热的光芒,将往昔视若神灵、我心中长出的第一个女人——冯佩——映照得虚无缥缈,无影无踪。现在,我心中虚位以待,等待那个能真正撼动我灵魂根基的女人降临。但我知道,这绝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渴慕那么简单。我的身体深处,一种原始的、焦灼的欲望在苏醒、在呐喊——她必须与我一同在灵与肉的狂欢中熔铸,筑就一个全新的、完整的灵魂!刘青,无疑是此刻我眼中最璀璨的尤物,她身上凝聚了我所有朦胧的向往。然而,我心底有个声音在低语:她似乎还缺少了某种东西,某种由另一个女人——卫生所的老乡刘护士——所点燃的、更直接、更野性的魅力。</p><p class="ql-block"> 那个“另一个人”带来的冲击,是颠覆性的。那晚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羞耻、剧烈悸动和某种隐秘本能觉醒的洪流,彻底冲垮了我少年时代对“女人”那层包裹着朦胧诗意的薄纱。此刻,“女人”这个词在我心中轰然崩塌,又在欲望的灰烬中重建,它不再仅仅是中学时代对冯佩那种遥不可及、纯洁无瑕的幻想。一种原始而灼热的念头开始盘踞我的脑海,带着隐秘的羞耻与巨大的、令人坐立不安的好奇——女人的身体,那最隐秘、最吸引人的核心究竟在哪里?那晚刘护士急切而笨拙的动作,是否正是为了引导我找到那个生命起源的、黑暗的谜底?阴道,女人最伟大的地方,孕育生命的圣殿……可它究竟在前在后?这困惑如同一个黑暗的迷宫,让我既焦渴难耐又茫然失措,像一头困兽在欲望的牢笼里冲撞。</p><p class="ql-block"> 那件事后的第三天,她竟提着家乡的土特产,主动找到了电影组门口。她站在光影交界处,阳光勾勒出她略显丰腴的轮廓,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近身体还好吗?那天……没吓着你吧?”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几乎是抢着回答,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没有!身体好着呢!不用操心!”那语气里的慌乱和急于撇清,连我自己都感到难堪。然后几乎是半推半搡地,将她送离了门口。那包沉甸甸的土特产放在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无声的谴责和诱惑。我最终也没敢拆开,仿佛一碰触,就会引爆那晚混杂着羞耻与快感的记忆炸弹。</p><p class="ql-block"> 新放映点的增加,迫使我们时常兵分两路。恰在此时,下面一个仓库派来两名放映员学习——一个姓王的老兵,带着一个叫朱佩军的新兵。朱佩军,武汉兵,与我同年入伍。大城市赋予他的,是一种我骨髓里都长不出来的从容。他身姿挺拔如小白杨,五官端正,一口带着汉腔的普通话圆润动听,待人接物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那份远超新兵的稳重和老练,让挑剔的雷班长,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也难得地点了点头。他们学得飞快,不久就能独立顶替我们下部队放映了。人手紧张的困境似乎迎刃而解,我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仿佛平静的水面下潜藏着未知的暗流。</p><p class="ql-block"> 然而,真正冰冷刺骨的寒流终于降临。关于今年停止从战士中直接提干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乌鸦,在机关大院的角角落落盘旋聒噪。最终,这消息带着铁一般的重量和寒意,由郑干事在一天下班后,单独把我叫进他那间贴满了素描和油画作品、充满艺术气息却又与军营格格不入的家里,亲口证实了。</p><p class="ql-block"> “只能通过院校才能提干,所以考军校才是你唯一的路。”郑干事指着墙上那些功底深厚、曾让我心驰神往的画作,语气低沉,目光却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长辈期许:“这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炭笔线条和油彩,“要放一放了。”当初我能从新兵连挤进电影组,全凭李排长拿着我那本视若珍宝的素描本去找郑干事说情。此刻,那点可怜的艺术天赋在现实的铁壁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趁现在组里人多,雷班长他们心思也乱了,你要抓紧复习文化课!这是条正路!”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回头我给雷班长打招呼,给你多留点时间复习。”</p><p class="ql-block"> 郑干事的家像一个浓缩的艺术幻梦,墙上那些炭笔勾勒的人像、油彩堆砌的风景,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才情与热爱,也刺痛着我的眼睛。几次跟他外出写生,在郊外山坡上,对着远山和村庄,画笔在纸上涂抹,颜料在调色板上混合,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触摸到了另一种人生的边缘。画画,考美院,进北京……那曾是我在小小县城里能看到的、最璀璨的星辰。现在,这星辰彻底熄灭了。摆在面前的,是进军校当军官——一个更现实、更沉重,却也几乎是唯一能改变我卑微出身的阶梯。这不是梦想,是命运抛来的一根救命稻草,我必须死死抓住。</p><p class="ql-block"> 不久,冰冷的正式通知下达:停止战士提干,所有新老战士均可报名参加部队院校招生考试,通过机关初选和政审后,方能参加全军统考。整个机关新兵里,只有我一人报名。当我把厚厚一摞摞从家乡带来的、浸透着家人期望和自身不甘的复习资料,像展开战旗般摊开在电影组的办公桌上时,引来了各种复杂的目光。雷班长踱过来,目光扫过那些书本,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失落,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最终,他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像一块石头砸在地上,然后猛地转身走开。他苦心经营、削尖脑袋追求的“组长”梦,连同我的艺术梦,一起被这纸冷酷的通知碾得粉碎。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 张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电影组,调去了一个据说“更清闲”的单位。我们都知道,她是去找地方全力备考了。她前脚刚走,后脚机关关于考学的详细通知就贴了出来。电影组里,只剩下刘青一个女兵。她也报名考试,可我最近却很少见到她抱着书本的身影。广播室那扇厚重的门,总是紧紧关闭着,像一个拒绝窥探的秘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