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哥 ░ 蓬泽湖畔•系列小小说

蓬泽柴门

蓬泽湖畔乡韵•系列小小说 ■ 王根义 古蓬泽湖的沙岗上，枣树挂果了。村里人对村东头胡家的儿子胡继光，都唤作“狐哥”。这名号有些来历——三十好几的人，整日里不出门，不下地，就守着一台电脑，噼里啪啦敲到深夜。窗子常年拉着厚帘，只透出屏幕幽蓝的光线。他媳妇倒是个勤快人，天蒙蒙亮就骑着那辆旧电动车，吱吱呀呀去镇上工厂上班。 狐哥做什么营生？村里传得邪乎。有说是炒股，手指头一动，钱就像沙岗上的风，呼呼往口袋里刮；有说是在外遥控着大公司，是了不得的大老板。狐哥爹娘问过几次，狐哥只含糊一句：“网上弄点事，饿不着。” 他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磕得邦邦响，叹口气：“总归不是地里刨食的命。” 平静被一则网上的消息炸碎了。那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沙岗上下：胡继光掌控的科技公司，获得多家天使投资，金额高达五亿！白纸黑字，还有大网站的截图。村支书王有福看到这消息时，正端着碗蹲在自家院门口喝糊糊，手一抖，碗差点掉地上。他蹭地站起来，碗往窗台一撂，抬脚就往狐哥家奔。 狐哥家院门紧闭。王有福拍门，手心都拍红了，只听见院里狗叫。狐哥爹开了条门缝，一脸茫然：“支书？继光……不在家啊，好些天没影了。” “老哥！天大的喜事！”王有福声音发颤，掏出手机就往狐哥爹眼前凑，“你看看！五亿！五亿啊！咱村出真龙了！往后……往后村里的路、学校的窗，全指着继光了！” 狐哥爹眯着眼，努力辨认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浑浊的老眼眨巴着，半晌才“哦”了一声，嘴里嘟囔：“这小子……弄这么大动静？” 王有福连着跑了四趟，趟趟扑空。最后一次，他隔着门缝对狐哥爹说：“理解！理解！好几个亿呢，继光肯定忙得脚不沾地，盘点！得好好盘点！” 他搓着手，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得飞快。这么大的事，得报！他跨上那辆半旧的摩托，突突突地朝乡里开去，沙土路上卷起一溜黄烟。 乡政府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王有福被让到中间坐下，乡党委书记赵大奎亲自给他倒了杯水。“老王，仔细说说！从头到尾！” 王有福挺直腰板，掏出手机，把那则新闻一字一句地念，念得抑扬顿挫，仿佛那五亿已经化作了乡里崭新的办公楼和宽阔的马路。 赵书记拿过手机，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完，他抬起头，环视一圈，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官媒报道！可信！都说说，咱乡里该咋办？” 会议室立刻活泛起来。乡长李卫民嗓门最大：“赵书记，我建议乡党委政府立刻组织慰问祝贺！这公司注册地就在咱们乡！这是多大的经济增长点？GDP还用愁？马上问企业需求，我们全力服务！” 管宣传的副书记接话：“党办立刻介入，深挖材料，树典型！宣传口的同志跟上，搞个系列报道，要上县报、市报！” 管经济的副乡长盘算着税收，管招商的琢磨着能不能再引来几只金凤凰。 赵书记最后拍板，手指敲着桌面：“同志们！这就是落在咱们乡的金凤凰！保护、宣传、上报，三件大事！必须做实、做细、做出彩头！老王，”他转向王有福，“你责任重大！代表乡党委政府，二十四小时盯住胡继光同志！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他一回村，立刻报告！我们班子成员，第一时间登门慰问！这叫——保驾护航！”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散会时，赵书记把王有福送到门口，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老王，副科的事，关键就看这一锤子了！好好干！” 回去的路上，王有福觉得摩托轻飘飘的，像踩在云里。副科！公务员！这泼天的富贵，竟真砸自己头上了？他不敢怠慢，每天天不亮就在狐哥家附近转悠，午饭端个碗蹲在狐哥家对门吃，晚上也熬到夜深。赵书记一天两个电话催问，王有福每次都拍着胸脯：“书记放心！我正跟老胡叔喝着茶（或酒）唠着呢！继光一有信儿，我立马报告！” 第七天深夜，村里狗都睡沉了。一辆沾满泥点的出租车悄悄停在村口。狐哥胡继光，背着个旧双肩包，一脸疲惫地下车。他刚摸到自家院门钥匙，黑影里猛地窜出一个人，一把抓住他胳膊，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王有福激动得变形的脸：“继光！可算回来了！等着！千万别动！” 王有福哆嗦着手拨通电话，声音都变了调：“赵书记！回来了！狐哥回来了！” 二十分钟不到，乡政府那辆面包车就冲进了村里，后面还跟着两辆小车，车灯把小小的院落照得雪亮。赵书记第一个跳下车，身后呼啦啦跟着乡里七八个领导。两个小伙子抬着两件系着红绸带的“红花郎”酒，另一个人展开一张写在大红纸上的贺信，浆糊桶一刷，“啪”地贴在了狐哥家斑驳的大门上，红得刺眼。 赵书记几步上前，紧紧握住狐哥的手，上下打量。眼前的年轻人，瘦高个，白净脸，戴着副黑框眼镜，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哪有半分亿万富豪的派头？赵书记只当是低调，热情更甚：“继光同志！好样的！给咱乡争了大光！前途无量！乡党委政府决定，奖励你创业成功，奖金十万元！” 他语速飞快，不容插嘴，“一路辛苦！你先歇着！明天上午十点，乡大礼堂，全乡表彰大会！你是头号功臣！披红戴花！我们这就走，不打扰！”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更快。面包车发动时，狐哥才猛地反应过来，追上去想拉车门：“赵书记！等等！那报道……” 车窗摇下，赵书记探出头，脸上是洞悉一切的了然笑容，摆摆手：“继光同志，不要谦虚嘛！好好休息，明天见！” 车子卷起尘土，开走了。 狐哥站在自家门口，看着那红得晃眼的贺信，像看着一张巨大的符咒，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爹披着衣服出来，看着那两件系着红绸带的“红花郎”酒，再看看门板上那红纸黑字、板板正正的贺信，在惨白的月光下红得瘆人。老汉张了张嘴，喉咙里咕哝了两声，最终什么也没问出来。他佝偻着背，走到院墙根下，摸索着坐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掏出别在腰后的旱烟袋，低头默默地装烟丝。打火机的火苗跳了几跳才点着，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脸。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古蓬泽湖吹来的夜风，掠过沙岗上的枣树林，发出沙沙的、连绵不绝的轻响，像是无数声压抑的叹息。大门上那张崭新的贺信，被风掀起一角，啪嗒、啪嗒，固执地拍打着斑驳的门板。 狐哥觉得浑身发冷，血液都像是凝住了。他盯着那贺信，上面的字迹在月光下仿佛扭曲起来，变成一张张嘲笑的脸。十万元奖金？全乡表彰？披红戴花？县领导亲临？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他猛地抬手，想一把将那红纸撕个粉碎，手指触到那冰凉光滑的纸面，却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那红色，像血，更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漩涡。 他爹在墙根下重重地咳了两声，烟味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老汉没抬头，只把那根磨得油亮的铜烟管，朝着儿子的方向，无声地递了递。 这厢村支书王有福一夜没有消停，天刚蒙蒙亮就起来刮胡子，嘴里还喝五吆六地指使媳妇找好那件呢子褂…… ———————————————————————————•文学评论• 红纸——评小小说《狐哥》 ■ 蓬泽柴门 古蓬泽湖的沙岗上，风卷过枣树林的声响年复一年。当那张鲜红的贺信啪嗒作响地贴在斑驳门板上时，狐哥的脊背弯了——红纸黑字封存的不只是闹剧，更是一个时代追逐虚妄时沉重的喘息。 小说的留白处藏着惊雷。乡党委会议室的喧嚣谋划，与狐哥父亲墙根下沉默的烟锅火星，构成刺眼对照。那“板板正正的贺信”在风中“啪嗒、啪嗒地拍打着门板”，这单调声响是最大的控诉，它道出荒诞：当浮名成为政绩的燃料，真实便沦为必须被红纸覆盖的碍眼尘垢。 王有福“崭新的呢子外套”是神来之笔。这身为领奖准备的装束，最终化为“铁打的枷锁”，枷住了投机者的脊梁。乡长眼中“五亿”幻化的崭新马路，村支书耳中“副科”召唤的仕途阶梯，在真相前碎成齑粉。这齑粉飘落处，照见权力对虚名的病态饥渴，恰如饿殍扑向海市蜃楼。 最深的留白在老汉那无声的烟管。当儿子濒临崩溃，老汉只将“磨得油亮的铜烟管，朝着儿子的方向，无声地递了递”。烟锅里明灭的火星，是沙岗人家面对无常世相时最后的火种——它不照亮宏图，只暖着眼前方寸之地。这截烟管，称量出了红贺信全部的轻薄。 风过枣林的沙沙声贯穿始终。这自然的低语，冷眼旁观着人间的喧腾与倾塌。当闹剧收场，只有它依旧在沙岗上流淌，如同古蓬泽湖不息的潮水，淘洗着所有贴不稳的红纸与戴不牢的花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