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95-龟兹魅惑

尼玛阿库

库车清真大寺。

       2021年，牧马人兄弟来到库车。踏进这片土地，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充满异域和古韵的词：龟兹。这“龟兹”二字，曾如金铃在丝绸之路的驼队与烽燧间回荡。龟兹，意为“龟兹人的城”，亦是西域佛光普照的千年故国。汉神爵二年，西域都护府的印信在此盖下中原王朝的印记；唐显庆三年，安西大都护府移驻于此，长安的气象与龟兹的乐舞于此交融，驼铃与梵呗共鸣。然突厥语一声“库车”，胡同之意，却在清乾隆二十三年被敕定为这片土地新的名号——一个华丽庄严的王朝，最终缩进了一条烟火缭绕的巷陌深处。
       踏入库车老城，时光陡然缓慢迟滞。当目光终于捕捉到库车大寺那恢宏的绿色穹顶时，它如一位沉默的巨人兀立于纵横巷陌之上。车行近前，却见大门紧闭。善于谈判的徐兄叩开了旁边的值班室，一位中年汉子现身：疫情期间，大寺不开放。徐兄态度诚恳地卖惨：我们从福建几千里跑过来，就是为了看一眼这大寺。汉子：福建？徐兄：大海边，大海边。汉子沉吟片刻，终于答应我们从边门进入。

库车清真大寺正门。 库车清真大寺正门侧面。

       库车清真大寺，是仅次于喀什艾提尕尔清真寺的新疆第二大寺。
       贴覆绿琉璃的中央穹顶，直指天空。门楼巍峨，角塔肃立。民间流传着神奇故事——480万枚鸡蛋的蛋清被调入灰浆，赋予砖石以抵抗时间的坚韧。
       步入寺内，整个大寺空无一人，让我们可以静心瞻仰聆听。大殿宏阔高深，足可容纳三千信众同时俯身礼拜。外殿是敞阔的柱廊，内殿深邃幽暝，形成奇妙的明暗分野。殿中央高高拱起，形成透光天窗——那是穆斯林匠心的神来之笔，让来自苍穹的柔光倾泻在跪拜的脊背与低垂的头颅上。支撑起这恢宏空间的八棱木柱，柱头雕工繁复流畅，锯齿纹与花叶纹缠绕其上；另一些硕大的柱头，竟由倒锥体叠合而成，弧面上金黑彩绘流动。目光流连于墙面，砖雕繁复：精巧的拼花、磨制的卷草、凹凸的菱纹……木窗棂上，冰裂纹、工字纹、万字纹悄然舒展。寂静中肃穆的气息让人安详空灵。
       徐兄走向本由阿訇站立领诵经文的圆拱台，盘腿坐下，闭目虔心祈祷礼拜。徐兄不是信徒，我一直担心他会肚子痛，但却精神健旺“好得很”。看来，真主比我宽容。

宏大的礼拜堂。 诚心祈祷礼拜。

       寺院东南角，一排形似寻常民居的土屋静默伫立，其中一间是昔日宗教法庭的遗址。门额上“光绪三年重修”的字迹已漫漶不清，却无法磨灭一个世纪前的森严余威。想象彼时，一位身着黑袍的卡迪（法官）就坐于这土坯墙围合的斗室之内，仅凭案头一部《古兰经》，便断明是非，裁决纷争。土墙上的壁龛曾收纳过多少诉状与证词？如今只余幽深的空洞，盛满了尘埃与诘问。神圣一旦介入凡俗，终将与这土坯墙壁一样，经不起时间的侵蚀。
       意想不到的是，离开清真大寺，没走多远，竟在坊巷之中，见到一座唐代烽火台，石碑上铭刻着“克黑墩”烽火台，再次印证库车历史的厚重。

绿琉璃穹顶左侧即是宗教法庭。 唐代“克黑墩”烽火台。 “克黑墩”烽火台侧面。

       翌日，驱车向北，大清真寺的凝重尚未从心里淡去，克孜利亚大峡谷（亦称库车大峡谷、天山神秘大峡谷）撞入眼帘——大地猛然撕裂，裸露出星球炽热的脏腑。亿万年的风刀水剑，将侏罗纪的砂岩雕琢得狰狞又庄严。峡谷蜿蜒数公里，深入天山腹地。立于谷口，两侧崖壁高逾百米，压迫而来。阳光刺入V型谷口，霎时间，沉睡的红岩被点燃，整个峡谷奔流着液态的光焰。嶙峋的山体上，赭红、深褐、暗紫层层叠叠，光影游走。眼前此景，让我蓦地想起多年前曾经来过，那时已经是傍晚，光线昏暗，只拍了几张照片便带着遗憾离开了。留下的印象是，大风在岩窍孔穴间激荡、回旋，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声音，竟似古龟兹筚篥的苍凉余响。同行的当地朋友说，是峡谷深处“龙吟窟”发出的啸鸣。

克孜利亚大峡谷。 V型谷口。 两侧崖壁高逾百米。

       沿着谷底溯行，恍若在火星上跋涉。脚下是冰冷的流水，自岩隙渗出，在红色砂砾间切割出细小的脉络。这里大概还有发大水的时候，行不多远，就设有一个安全岛，提示若遇暴雨山洪，应在安全岛中等待救援。此时只有小溪流时隐时现，俯身掬起一捧，凛冽刺骨。行至深处，“玉女泉”悬于高崖：岩洞中终年泉滴不断，从白垩纪滴落至今，冬日凝成巨大冰柱，我们四月造访，仍有冰雪未融。抬头四望，嶙峋怪石被想象赋予神性——各处景观牌上写着“佛面山”、“神犬峰”……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那狭窄的“一线天”，两侧岩壁森然逼仄，挤迫得人几乎窒息，唯见头顶一线天光，如神启般遥远又清晰。
       龟兹，哦库车，赤红深谷中收到你的留言：当宗教、理性、各种主义试图框定灵魂的边界时，大自然却以壮丽与从容，将人类连同其所有精妙的思想，一并还原为自然叙事中一粒微尘。

造访时仍有冰雪未融。 峡谷中阿艾石窟。 多处可见的“安全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