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怀

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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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自拍

六十年代末，我刚上初中。那年春节按习俗，大年初二妈妈要回娘家。姥姥的村子每逢过年都唱戏。戏种是“老调”，我非常喜欢听，戏从初一唱到十五。

我一心想去姥姥家多看几天戏，为此求了妈妈好久她才答应。初二那天，二哥骑车带着妈妈和小弟先走一步，我和妹妹每人花一毛八分钱坐公交前往。到终点站下车后，还得顺着大堤走几里路才到姥姥家。

姥姥一生养育三儿三女，六个孩子生活各有不同。大女儿嫁火车司机，经济优渥，在姥姥面前得宠；母亲作为二女儿，嫁铁路局干部，育有七子，人口多负担重，日子拮据；三女儿在北京当列车员，容貌出众如明星，深受姥姥喜爱。大儿子身残务农，尽心照料父母；二儿子为火车司机，家境良好；三儿子更是出类拔萃，官至铁路局副局长。

看看姥姥这六个孩子，便知道她绝非寻常之人。虽为农村妇女，却极有眼光与魄力。多年来，她含辛茹苦操持家庭，鼓励孩子们多读书、长见识。家中大小事都由姥姥做主，就连当过村长的姥爷也要让她三分，孩子们更是对她言听计从。平日里，她不怒自威，周身散发着强烈的气场，着实令人敬佩！

每到过年，在北京的二舅、小姨，身处西安的小舅，还有本市的大姨和我母亲，姐弟五人都会携家带口返回姥姥家团聚。我掰着手指头仔细一算，初二那天，到姥姥家的孩子竟有十七个。中午开饭时，屋里摆了两桌酒席，男人们围坐一桌，推杯换盏；女人们聚在另一桌，说家常理短。小孩子们围在热乎乎的大炕上，十几个菜肴满满地摆了一圈。大家都吃得欢天喜地，稚嫩的小脸蛋上洋溢着快乐与满足。

吃过午饭，我们都去看戏，下午演的是《红灯记》。散场后，听说晚上要演《沙家浜》，而且，大舅家的大表哥出演沙四龙。我们满心好奇，都盼着快点天黑，一睹大表哥在台上的风采。

舅舅姨姨们都站在院子里聊天，十几个孩子在一旁嬉笑打闹，整个院子充满了欢声笑语。正当这时，姥姥突然叫我和妹妹。我俩跑过去，只见姥姥掏出四毛钱递给我说:“带着你妹妹坐汽车回家吧！”我顿时慌了神，急得大声喊道:“为啥呀？我还想看晚上的戏呢！”姥姥叹了口气，解释道:“家里人太多，实在住不下了。”

姥姥家院子中间是三间大北房，左右两边是侧房，平时没人住，都是存放粮食和农具。过年去的人多了，就把炕烧热也可以住人。每次过年，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挤在侧房的大炕上，一条炕能睡十来个人呢！虽拥挤却满是热闹。

右边是妹妹上边是我

我不服气地质问姥姥:“十几个小孩儿都在，为什么偏让我俩走？”她一脸嫌弃地说:“趁着天还没黑，赶快走吧！”妹妹哭着说:“大姨家的两个姐姐为啥不走？”姥姥一声不吭。院子里的舅舅姨姨们谁也不敢忤逆姥姥，都假装看不见，没人劝她留下我们姐妹俩。

我一看这冰冷的场面就知道没救了，拉起妹妹就走。她连哭带闹，赖在地上打滚，气得我连踢了她两脚，硬把她拽了起来。我将四毛钱狠狠摔在姥姥面前，声音发颤:“姥姥您听着，今天您把我轰走了，今生今世，我绝不会再踏进您的家门!”说完拉起妹妹就往外走。我回头看了妈妈一眼，她的眼中分明含着泪花。

当时脱口而出的狠话，竟成了一辈子的执念。此后很多年，我再也没踏入过姥姥家半步。每当看到别家孩子高兴地去姥姥家过年，我就想起那次被轰走的遭遇。那根扎在心里的刺，成了我心中难以释怀的伤痛。

时光流转，姥姥早将当年的事儿忘到脑后。她拿着儿女们给的铁路免票，穿梭于北京、西安、保定，在子女家轮流居住，日子过得悠闲惬意。

那时姥姥来我家小住，妈妈每天让我给姥姥打洗脚水，我都是重重放下脸盆，把毛巾甩到她手上后扭头就走；妈妈让我给她梳头，我也始终冷着脸，一声“姥姥”都不叫。可她才不在乎这些呢，依旧端着“老太君”的架子，神态倨然。

那年代物资短缺，妈妈把珍贵的肉票都剩下来给姥姥，每天都单独给她开小灶。家里供应的白面只有粮食总量的30%，我们天天吃玉米面窝窝头，偶尔煮锅面条汤就算改善伙食。可姥姥的餐桌上不是白面馒头就是烙饼、面条。爸爸寄回来钱，妈妈第一时间就给姥姥买她爱吃的熏肉。

妈妈对姥姥的孝心，藏在日常的一言一行里。她用行动做榜样，日复一日地影响着我。那些温暖的细节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悄悄许下心愿:等我长大了，也要这样孝敬妈妈。

后来我长大成家，怀孕后强烈的妊娠反应致使我吃什么吐什么。体重只剩九十多斤，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妈妈心疼我，让我每天下班后先回娘家，变着花样给我做可口的饭菜。

有一天，下夜班的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一进门，只见砂锅里熬着的小米粥冒着热气，酥脆的烙饼旁摆着炸得金黄的小虾，还有翠绿的清口凉菜。那时我早已吐得胃里空空，看着妈妈精心准备的饭菜，心里涌起一阵酸涩，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落下来。

妈妈笑着说:“哎呦，怎么还感动哭啦！”我抹着眼泪哽咽:“看到这些好吃的，就想起以前您孝敬姥姥的样子。”妈妈握住我的手说:“孝敬老人，疼爱孩子，本就是女人的天性。你知道妈妈心疼你，也该明白姥姥当年或许有难处。把心结打开，别再怨恨姥姥啦！”说着她眼中泛起期待的光。

妈妈接着说:“等你生完孩子休产假，我就带你回姥姥家看戏。过年人多咱不去凑热闹，等过了初五，大家都走了咱俩再去。在那儿住到正月十五，让你好好过把看戏的瘾。”

听完妈妈的话，积压在心底十几年的疙瘩，竟在这瞬间悄然解开。那一刻，如释重负的感觉让我心头一颤，我终于释怀啦！多年的怨恨烟消云散，冰消雪释后的心境，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愉悦。

然而，还没等我和妈妈兑现回姥姥家看戏的约定，两个月后，妈妈突发急病，永远离开了我。那年，她才五十五岁，给我留下了终生遗憾。

妈妈用她的慈爱点醒了我:生活本就难免有缺憾，与其困在执念里，不如学着接纳那些不完美。当我终于能在伤痛里慢慢松开握紧的手，才懂得了释怀像心里积了许久的云，被一阵清风吹散，连带着沉郁的怨恨也渐渐淡去。

以后的日子心灵归于平静，彻底走出了过去的阴影后，脚步变得轻盈，心头也卸下了重负，原来豁然开朗的人生，是这样轻松又畅快!

我是米兰，感谢您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