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与白城:土库曼斯坦三日记(上)‍

1585

<p class="ql-block">  一、边境线上的烟尘:荒诞剧的开场</p><p class="ql-block"> 7月10日的晨光刚漫过希瓦古城的宣礼塔,我们已坐在颠簸的车里,朝着达瓦古兹边境驶去。车窗外的阿姆河平原正褪去最后一丝晨雾,棉花田像被熨烫过的绿绸缎,一直铺到天际线——这是乌兹别克斯坦给我们的最后印象。两小时后,达瓦古兹的边境建筑在戈壁上显出轮廓,土黄色的岗亭像被烈日晒褪了色的积木,空气里开始弥漫一种不确定的紧张感。</p><p class="ql-block"> 从乌兹别克迈向土库曼的边境之行,恰似一幕荒诞剧。希瓦城的晨晖还未完全消散,我们便匆匆挤上一辆漆皮斑驳脱落的土库曼中巴,像一群急于逃离的难民般奔赴海关。国境两边,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此分割——乌兹别克海关的热闹喧嚣渐渐远去,土库曼的国门缓缓打开,然而迎接我们的,却是一根直直伸向咽喉的核酸检测棉签。同行的旅人们忍不住低声嘲讽:"这可真是全世界最离谱的收费手段。"</p><p class="ql-block"> 乌兹别克海关的手续还算顺畅,盖章的官员眼神疲惫,手指在出入境章上顿了顿,仿佛在计算我们这些异乡人带来的汇率。但当脚步跨出乌方关卡,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得混乱:那辆锈迹斑斑的中巴斜停在路边,车门像脱臼的关节歪挂着,土库曼司机探出头用俄语大喊,声音被热风撕成碎片。周围的当地人扛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孩子被塞进行李箱之间的缝隙,我们攥着护照和行李,瞬间被卷入这场拥挤的冲锋。</p><p class="ql-block"> “像逃难。"同行的李姐喘着气笑,她的行李箱轮子在混战中掉了一个。我这才发现,所谓的"座位"不过是焊死的铁皮,膝盖顶着前排的椅背,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中巴发动时喷出的黑烟裹着尘土,在阳光下画出一道歪斜的弧线,把乌兹别克的最后一抹绿色抛在身后。</p><p class="ql-block"> 土库曼海关的白色平房像块被遗忘的方糖,蹲在戈壁上。排队时遇见个穿碎花裙的当地姑娘,她悄悄指了指窗口上方的"核酸检测"标牌,用英语说:"每人要交50美元,很快的。"果然,所谓检测不过是棉签在喉咙里象征性地戳两下,工作人员收钱时的笑容比空调风还凉。我的喉咙被捅第二下时忍不住咳嗽,他却挥挥手示意过关——后来有旅客说,这更像是一种"入境税",全世界大概只有这里还把核酸当作创收手段。</p><p class="ql-block"> 幸运的是,我们花了不到两小时就通过了所有关卡。关口树荫下站着个高瘦的年轻人,白衬衫熨得笔挺,举着写有中文名字的纸牌,看见我们就露出腼腆的笑:"我是多兰,欢迎来到土库曼斯坦。"他的中文带着点新疆口音,后来才知道他在土库曼外国语大学的孔子学院学了四年中文,手机里存着《论语》的音频。他身着的白衬衫在炽热的风中轻轻飘动,那模样,宛如一面表示降服的旗帜,在这片被强权笼罩的土地上,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喻。</p><p class="ql-block"> 从关口到达绍古兹的路上,戈壁渐渐泛起赭红色,骆驼刺在风里抖着尖刺。多兰说这里的每一粒沙子都认识总统,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路边的广告牌上果然是现任总统的巨幅肖像,西装领口别着金色徽章,背景是飘扬的绿白红旗。"他1981年出生,和朝鲜金正恩差不多大。"多兰转过身来悄悄说"但我们都叫他'领袖'。"</p><p class="ql-block"> 达绍古兹的午餐是手抓饭配羊肉,米粒油亮得像琥珀,羊油的香气钻进鼻腔时,之前的狼狈突然就淡了。但多兰说真正的考验在后面——去达瓦札的路,是"上帝丢弃的搓衣板",崎岖不平得能把人的骨头颠散。</p><p class="ql-block"> 二、通往地狱的六小时:燃烧的诗篇</p><p class="ql-block"> 饭后的太阳正毒,温度计指向42℃。我们换乘一辆日本的越野车,司机检查轮胎时,我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沙尘,导游说"这条路,连骆驼都嫌颠。"</p><p class="ql-block"> 车轮碾上土路的瞬间,我突然理解了他的话。所谓"路",其实是被车辙压出来的两道深沟,布满碗口大的弹坑,有的地方甚至能看见露出的石块。越野车像惊涛骇浪里的小船,左摇右晃得让人胃里翻江倒海,陈先生赶紧拿出晕车药,"这哪是路,分明是月球表面。"车辆在坑洼间疯狂地跳动着,感觉脊椎都快被颠错位了。</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卡拉库姆沙漠渐渐铺展开来,灰黄色的沙丘像凝固的焦糖,偶尔有几峰野骆驼的身影一闪而过,它们在热浪蒸腾的地平线上摇曳不定。没有树,没有鸟,甚至没有风,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声,和车身零件碰撞的叮当声。多兰说这里曾是古丝绸之路的支线,商队要走三个月才能穿越,"现在我们六个小时,已经是奇迹了。"</p><p class="ql-block"> 六个小时后,车在一个废弃的油井旁停下。多兰拎出馕和黄瓜,我们蹲在阴影里狼吞虎咽,苍蝇在食物上方盘旋,远处的沙漠蒸腾着热气,把地平线扭曲成波浪形。"看那边。"多兰指向西北方,天边隐约有橘红色的光晕,像谁在云层上泼了一盆熔金,"那就是地狱之门的火。"</p><p class="ql-block">这句话突然让疲惫消失了。我们重新挤上车,连颠簸都变得有了意义。当夕阳把沙漠染成铁锈色时,车终于爬上一道缓坡,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p><p class="ql-block"> 一片直径约七十米的巨坑在荒漠中张开,边缘是焦黑的岩石,坑底翻滚着橘红色的火焰,像无数条火龙在互相撕咬,热浪隔着几百米就能燎到皮肤。坑口的天然气燃烧时发出低沉的咆哮,像巨兽在呼吸,火星被风吹到空中,又化作流星坠落。更神奇的是,坑周围的空气泛着诡异的蓝光,那是甲烷燃烧时的化学反应——老邓说,这是地球上最接近外星球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1971年,苏联人钻到了这里。"多兰的声音被风声和火焰声吞没,"他们以为是个小气田,结果地面塌了,露出这个大洞。为了防止毒气扩散,就点了火,以为烧几天就灭,没想到……"他顿了顿,火焰的光在他脸上跳跃,"烧了54年,还在烧。"原本为了遏制毒气而点燃的这簇火焰,竟然烧掉了价值数百亿美元的天然气,却意外造就了这颗沙漠中宛如地狱星辰般的独特景观。</p><p class="ql-block"> 当夜幕缓缓落下,那个巨大的坑洞终于显露出它的真面目。熊熊火焰肆意舔舐着夜幕,把我们的脸庞映照得如青铜色一般。带着远古有机物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风声与火焰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交响乐。站在坑边,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当年地质学家点燃气体时那声无奈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我们站在坑边看了很久,直到星星爬满天空。火焰把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没人说话,只有火焰的咆哮在耳边回响。"当地人说,这是魔鬼在地下取暖。"陈先生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画着十字。</p><p class="ql-block"> 当晚的住宿是沙漠里的蒙古包,准确说是用帆布和木棍搭的棚子,稀稀落落地分布在沙丘背风的地方。掀开帘子时,一股混合着汗味和羊膻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地上铺着发霉的毡子,沾满了沙粒,角落里堆着几个塑料桶——多兰说这是我们今晚的饮用水,"省着点用,洗澡就别想了",铁皮桶里的清水少得可怜,仅仅够沾湿一下毛巾。</p><p class="ql-block"> 厕所是几十米外的一个土坑,周围用破木板围着,苍蝇嗡嗡作响,散发着恶臭。我屏住呼吸解决生理需求,出来时发现鞋上沾了不明污渍。当我在旱厕旁仰头望去,只见银河如同熔化的钻石般倾洒而下,与地心燃烧的火焰遥遥相望,相互呼应。多兰指着黑暗中的另外两个副坑,轻声说道:"那个水坑碧绿得如同翡翠,泥坑则不断吞吐着硫磺,这三个坑就像三姐妹,一同守护着地球这道触目惊心的伤口。"</p><p class="ql-block"> 张先生苦笑着拿出湿纸巾:"就当体验原始生活了。"夜里躺在毡子上,听着远处"地狱之门"隐约传来的轰鸣,像大地的心跳。沙漠的星空格外清澈,银河像打翻的牛奶河,星星密得能数出星座的轮廓。多兰说,这里的牧民相信,地狱之门的火焰是连接人间和冥界的通道,死去的人会顺着火光找到归宿。"但他们现在都搬走了,政府把这里划成了景区,却不给修路。"</p><p class="ql-block"> 三、沙漠黎明与白色幻城:权力美学的呈现</p><p class="ql-block"> 上午七点点,我们就出发前往阿什哈巴德。起初的路还是坑坑洼洼,但过了一个检查站后,柏油路面突然变得平整,连路边的护栏都刷着崭新的白漆。通往阿什哈巴德的道路渐渐变得平坦起来,沙丘逐渐被连绵不绝的白色建筑群所取代。"快到首都了。"多兰的语气里有种莫名的郑重,他从储物格里翻出一瓶水,仔细擦了擦车身的灰尘,"进首都前要干净点。"</p><p class="ql-block"> 沿途开始出现铁丝网,偶尔有骆驼群从网后探出头,牧民骑着马跟在后面,头巾在风中鼓成白色的帆。多兰说这些骆驼是国家财产,土库曼的地毯和驼毛制品在中亚很有名,但普通人很少能吃到驼肉——"都供给首都的酒店了。"</p><p class="ql-block"> 接近中午时,远处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一片白色的建筑群,尖顶和圆顶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像沙漠里突然长出的水晶。当首都的轮廓在热霾中慢慢浮现时,我们仿佛一下子闯进了科幻电影的场景之中——"那就是阿什哈巴德。"多兰指着窗外,语气里带着点复杂,"我们的'白色奇迹'。"</p><p class="ql-block"> 这座城市有五千多座建筑都覆盖着从伊朗进口的白色大理石,在烈日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车进城时要经过安检,士兵盯着我们,又打量了半天司机,才挥手放行。一进入市区,我突然理解了"白色奇迹"的含义:所有建筑都是汉白玉或白色大理石砌成,连路灯杆都是白色的,街道干净得能映出云影,偶尔有汽车驶过,居然也是白色——多兰说,前任总统讨厌黑色,所以首都的建筑和公务车必须是白色,"连私家车都没有黑色的,谁愿意触霉头呢?"街头看不到流浪狗的踪迹,据说这源于总统幼年时有被狗咬伤的经历。这座被誉为"中亚的白色明珠"的城市,实际上是权力美学的具体呈现。</p><p class="ql-block"> 更奇特的是建筑上的肖像:总统的巨幅照片挂在几乎每栋楼的顶端,有的是西装革履的正装照,有的是骑在汗血宝马上的英姿,背景无一例外是土库曼的国旗。"从第一任总统尼亚佐夫开始就这样。"多兰压低声音,"现在是他的继任者,虽然没明说世袭,但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p><p class="ql-block"> 我们住的酒店是白色的,大堂里摆着总统的镀金雕像,电梯里的电视循环播放着总统视察工厂的新闻。房间里的矿泉水瓶上印着总统的名言,多兰说这叫《鲁赫纳玛》(《灵魂之书》),是每个土库曼人必须背诵的"圣经",这本书曾经还被纳入驾照考试内容。</p><p class="ql-block"> 下午的观光从独立广场开始。广场大得像个足球场,铺着白色的大理石地砖,中央矗立着高高的纪念碑,顶端是尼亚佐夫的雕像——多兰说这是后来改建的,之前是更高的金像,因为太招风才换成了现在的版本。周围的建筑都是白色的:土库曼巴希宫的圆顶闪着金箔的光,国防部大楼前站着持枪的卫兵,连司法部的墙面上都刻着《鲁赫纳玛》的语录。独立广场的四周,国防部、司法部、土库曼巴希宫等建筑整齐排列,就像一座座由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卫兵。</p><p class="ql-block"> 中立门是另一个奇观:七十五米高的碑顶,那座鎏金的总统雕像在缓缓旋转,始终如一地指向太阳。人们调侃地称它为"黄金八音盒",在这份机械般的忠诚背后,隐藏着一种荒诞的诗意。广场上有几个年轻人在拍照,看到我们举着相机,赶紧低下头——多兰说,在这里随便拍总统像可能会被盘问。</p><p class="ql-block"> 地震纪念碑那裂缝状的基座下,埋葬着1948年那场毁灭性大地震中逝去的十万亡魂(原文本为三十万,此处采用新文本数据),而新建的国家博物馆则以其鎏金的穹顶宣告着新时代的辉煌。在这里,历史被精心筛选和剪裁,只留下那些值得歌颂赞美的片段。地震纪念碑是一个裂开的球体,里面是金色的母亲雕像抱着孩子,裂缝里刻着地震的时间。1948年,阿什哈巴德曾被7.3级地震夷为平地,无数人遇难。</p><p class="ql-block"> 晚上的欢送晚宴在一个白色的宴会厅举行,传统歌舞的铃铛声清脆悦耳,当地姑娘们穿着绣有金色火焰图案的长裙,旋转时像绽放的花朵。烤羊肉的香味还残留在齿间,多兰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倾诉着:"汽油一毛钱一升,水电全部免费,这确实是真的,可官方把60%的失业率粉饰成了2.6%。"他给我展示了黑市汇率的APP,官方牌价1美元兑换3.5马纳特,而在黑市中,这个数字却是18.5,权贵们垄断着占世界第四位的天然气资源,可农民们的全部财产,不过是几头骆驼和一群羊而已。</p><p class="ql-block"> 多兰说,土库曼人爱马胜过一切,每年都会举办赛马节,总统会亲自给冠军颁奖。"但普通人家养不起,一匹纯血马能换一套房子。"他看着那些在草地上撒欢的马,眼神里有向往,"我小时候梦想有一匹,现在只想能离开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