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真十三

长风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涝坝畔的少年,永远的维虎! </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坐在电脑前想写发小张维虎,总觉得手指发沉。不是要为他立传,更谈不上什么歌功颂德,只是那些藏在记忆褶皱里的碎片,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翻涌上来,令人感慨,情难自已。</p><p class="ql-block"> 张维虎小名叫蛇娃,每当想起他,我脑海总先涌起故乡门前那方涝坝,水花四溅,搅动着一片喧嚣和热闹。论辈分,我比他大一辈,按说他该叫我叔,可我们从小是在涝坝边耍大的,从来没那么多讲究,喊名字、拍肩膀,开开心心的,倒比亲兄弟还亲厚几分。我们这些被庄里人戏称为“涝坝畔的霍霍们”的孩子,像一尾尾泥鳅,赤条条地翻腾在夏日浑浊的水中。他虽小我一岁,却俨然是小队伍中的主心骨,机灵大胆,遇事自有主张,总是比我们更早一步触摸到生活硬朗的边角。</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还兴农业社,假期里,大人们在地里挣工分,维虎也跟着凑趣。他年纪小,干不了重活,就帮着拾麦穗、看麦场,上山赶羊、下沟饮牛。记工员看他机灵,偶尔也会象征性地给他记上一两分,他便攥着那薄薄的计分手册,跑回家举给母亲看,眼里的兴奋比夏日的阳光还要璀璨。其实谁都知道,他哪是为那点工分,不过是想替家里多分担一点,也好让母亲少操一份心。</p><p class="ql-block"> 张维虎家境贫寒,屋里只有两孔破窑洞,父亲早逝,只剩他与年迈的母亲相守。他几乎过早地成熟起来,瘦小的肩膀扛起了家中许多重担,也练就了一副结实筋骨。我经常看见他放学后背着书包往地里跑,推车送肥、锄草割麦、平田整地,样样不含糊。那么重的农活压在他单薄的身子上,没过几年,脊背就悄悄驼了下去,站在同龄人里,显得不够板正,甚至有些沧桑。为了填补学习费用,他还动了心思,动员母亲四处凑钱买了一台爆米花机。每个闲暇的午后,涝坝畔大柳树下总能看到他的身影,黑乎乎的机器在火上转动,一声“嘭”的闷响后,白花花的爆米花便带着甜香散开。可我瞧着,他多半是给邻里的孩子免费做,遇上家境清苦的老人,更是分文不取,那台机器忙忙碌碌转了许久,其实并没为他赚来多少学费,倒成了村里孩子们最惦记的“甜蜜据点”。</p><p class="ql-block"> 当然,他也有懵懂少年顽皮的一面。在学校里,性子急、说话直、又好胜,常因一点小事就和同学推搡起来,肢体接触是家常便饭。有时是为了争抢一个毛线蛋,有时是为了争论电影中的一个惊险场景而红了脸,说着说着就动了手。结果往往是被老师揪到教室门口罚站,他立在墙边,脊背努力往上挺,脸上却带着不服气的倔强,直到下课铃响,才蔫蔫地溜回座位。但过不了两天,又会因为别的事重蹈覆辙。</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俩先后进城到平凉二中上高中。为了供他上学,他裹着小脚的母亲,无声地承受着世间所有的艰难与冷眼,甚至常常徒步或找机会免费搭车进城,只为将干馍馍塞进儿子手中。老人那佝偻身影背负的沉重,何尝不是维虎日后脊梁如铁的映衬和锻造?曾记得,有次他实在凑不齐学费,愁得好几夜没睡好,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便悄悄塞给了他20元人民币。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却攥着钱红了眼眶,反复念叨着,这份情我记下了!后来才懂,在他心里,这微不足道的滴水之恩,早已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成了要涌泉相报的分量。</p><p class="ql-block"> 张维虎其实很聪明,基础也好,可到底还是被贪玩拖累了几分。高考落了榜,复读之路被贫瘠的家境堵死,他思量再三,最终选择了远赴新疆参军。此后他在边疆落地生根,因表现优异转业到党校学习,最终在叶城县安身立命。他先当副乡长,后在某中心小学任党支部书记(正科级),踏实勤勉,口碑甚好。</p><p class="ql-block"> 在新疆工作那些年,他的热心肠从未改变。经常给我打电话问长问短,并抽空邮寄一些葡萄干和时令水果。高中时的女同学张虹,父亲在乌鲁木齐突然患病,家里一时没人能及时赶去照料,急得六神无主。维虎听说后,连夜从叶城动身,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赶到乌市,跑前跑后联系医院,托熟人、找关系,硬是把老人送进了当地最好的医院。他白天守在病床前帮忙照看,晚上就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凑合一宿,直到张虹家人从老家赶过来,他才放心返程,回去时眼窝深陷,胡茬子冒出了一大截,却笑着说“人安顿好了,就踏实了!”</p><p class="ql-block"> 全疆维稳工作开始后,他主动请缨,深入一线,昼夜不息。那些日子,他几乎没睡过囫囵觉,值班、巡逻、走访,夜以继日。正是这份责任,最终耗尽了他的生命。他如叶尔羌河般沉默流淌于这片土地,直至积劳成疾,沉疴难起,于2017年4月,溘然长逝,享年52岁。</p><p class="ql-block"> 维虎生性豁朗如边地晴空,乐于助人,朋友广结。因常与维吾尔族同胞相处,更浸润了他古道热肠的性格,言语质朴如刚出炉的烤馕,举止温暖似冬夜里的炉膛,具备真正的“亚克西”的热情。记得一次我带队赴南疆库尔勒市拾棉花,他得知后竟买了机票欲从北疆飞来。可惜阴差阳错,我提前离开乌鲁木齐,终未能见上。电话里他懊恼地叹息,至今还沉沉压在我心坎上——想来,那也是他想偿还当年那20元钱的一份珍贵心愿吧!</p><p class="ql-block"> 想起他待我如手足,真挚纯粹,而我回应却显得那样寡情疏淡。少年不识情重,如今思及,竟感觉自己如那涝坝边冷漠的土坎,愧对了他那如涝坝水般清亮温暖的照拂。童年时我体弱常受欺侮,他每每不动声色地站到我身边,单是那沉默的身影,便足以驱散我心中所有的不安和荫翳。他总向战友和同学郑重介绍:“这是我一生一世的好友!”可如今他那份滚烫的情意,我竟再无一丝回报的机会。这种分量,也直到失去才被我真正掂量出来。</p><p class="ql-block"> 他病重期间曾两次挣扎着返回故里,与同学老友相聚,饭桌上,他依然是最活跃的一员,讲边疆的民族故事,讲工作中的趣事,笑声爽朗,无拘无束,好像病痛从没来过。记得他母亲过世,我回乡奔丧,正逢他也在。那日他跪在灵前,孝帽沉沉地压在头上,像背负了太多未尽的哀痛,人已瘦削得几乎脱了形。当时我心中隐隐有不安掠过,却未曾料到那竟是诀别前最后的侧影。</p><p class="ql-block"> 他走后,我心情沉重,久久无法释怀。你说我是你一生一世的好友,其实我也一样。只是这份情谊,我明白得太晚,只能在往后的日子里,一遍遍想起,一遍遍念着你的好。为了弥补心中的缺憾,我曾填过一首《鹧鸪天》,寄给他夫人,表示深切怀念:“天山云高不夜天,魂断叶城泪始干。回忆总有伤春时,自幼携手涝坝畔。旱龙山,记心间。闻道世事多变迁。从军维稳写壮志,尤有豪情难戍边。”</p><p class="ql-block"> 维虎走了八年了,音容笑貌宛在。如今故乡的涝坝早已干涸,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泥坑,在岁月风尘里沉默。每当盛夏溽热难耐,我的耳边仿佛仍能听见那久远的水声喧哗,看见那个无畏的少年在浑浊的水中奋力拍打、穿行——也想起他跟着大人在田间挣工分时的小小身影,想起他被罚站时搞怪的神情,想起那台爆米花机转动的声响,想起他黑黢黢的脸上沾着糖霜,笑着把爆米花往孩子手里塞的模样,想起他为张虹父亲奔忙时,在医院走廊里疲惫却坚定的身影,想起他攥着那20元钱时,眼里闪动的泪花。他如一滴饱满的水珠,曾奋力跃出旱塬的涝坝,最终又平静地渗入边疆广阔的土地——命运将他带离了贫瘠的陇东,却最终将他安放于天山脚下另一片同样需要守护的土壤之中。</p><p class="ql-block"> 人生际遇如涝坝之水,不知何时涌起,亦不知何时干涸。唯有那曾经激荡过的声响,在记忆的长河里经久不息地回响——它提醒着我,有些存在虽已远逝,其回声却足以支撑我们在人世的干涸里,继续跋涉下去。</p><p class="ql-block"> ——张天岩 2025年7月12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