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盘上的岁月：西沙漫记

缕缕清风

一、出发：病翼惊寒盼暖月

癸卯正月，当友人递来西沙群岛的行程单时，北方仍裹着冰雪，我正在京城的暖气房里整理行囊。镜中身影尚带着病后的清瘦，那场与病魔的拉锯战让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挣扎。窗台上枯萎的兰草——终究未能挺过北方的霜雪，像极了这三年曾摇摇欲坠的年轮。

“学学那群鸿雁，去南方看看大海，寻找温暖吧。”埋在我心底深处的愿望，吹散了药味的阴霾。我迫不及待的翻开地图，目光一直向下移动，仿佛看见西沙群岛如一串被遗忘的珍珠，缀在南海碧波深处。“千里长沙，万里石塘”《宋会要辑稿》中的记载突然鲜活起来，那些驾着独木舟的先民，是否也曾看着星图，望着同一轮明月驶向这片海域？

说走就走，从北京飞到海口，修整两天再转机飞往心仪已久的西沙群岛。

二、永兴岛：碑铭照海忆往昔

清晨的波音737划破云层，舷窗下的南海突然呈现出魔幻的色彩——浅滩处是翡翠般的绿，深海区则是靛青的蓝，交界处蜿蜒着雪浪堆砌的花边。西沙群岛中唯一有机场的永兴岛像一枚螺钿镶嵌其间，木麻黄林如绿色绸带，缠绕着这座承载两千年记忆的岛屿。

踏下舷梯的瞬间，咸涩的海风裹着热带植物的芬芳扑面而来。脚下的珊瑚沙发出细碎的声响，向导说这沙粒里或许藏着唐宋渔民遗落的贝壳。不远处，1946年“永兴号”驱逐舰官兵立下的水泥纪念碑静静矗立，正面“南海屏藩”四个大字被海风吹蚀得有些模糊，背面“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的刻痕里，还嵌着1939年日军侵占时的弹壳碎片。碑旁那座高9米的三层炮楼，灰黑色的混凝土墙面上弹孔密布——这是1939年日军修筑的工事，如今作为侵略铁证，被珊瑚藤爬满了斑驳的外壁。

环岛路上，海军哨所的五星红旗猎猎作响，与不远处“西沙将军林”的椰影构成奇妙的呼应。那片椰林里，每棵树的基座都刻着名字：从国家领导人到戍边将军，100多棵椰树在海风里舒展枝叶，像一列列永不换岗的哨兵。路过“守岛部队军史馆”时，玻璃柜里陈列的宋元瓷器残片正在灯光下泛着幽光，解说牌写着：“1991年机场扩建时，在珊瑚沙下两米处发现古代商船遗物。”

走到石岛时，夕阳正将海水染成琥珀色。礁岩上，“西沙老龙头”在余晖中如巨兽蹲伏，相传这是南海龙王的化身。我登上礁顶，看见归航的渔船拖着金色航迹，与天际的晚霞交织成“谁持彩练抹天红”的画卷。不远处，红脚鲣鸟群正排成队列归巢，雪白的身影掠过“收复西沙纪念碑”，仿佛历史与自然在此刻完成了一次对话。

路过永兴村时，炊烟正从木屋的烟囱里升起。老榕树下，几个渔民正在修补渔网，尼龙绳穿过指缝的沙沙声，与不远处“海洋博物馆”里的浪涛声标本奇妙共鸣。博物馆展柜里，一枚明代铜钱嵌在透明树脂中，解说词写着：“1996年渔民在赵述岛礁盘发现，钱文‘永乐通宝’，应为郑和船队遗物。”

三、七连屿渡：舟碾玉尘七星珠

第二天清晨登上海警快艇，引擎的轰鸣惊起一群红脚鲣鸟。老渔民指着它们鲜红的脚爪：“这是‘导航鸟’，我阿爷的阿爷那辈，出海全靠看它们飞的方向找鱼群。”快艇犁开碧浪，身后拖出一条翡翠色的航迹，浪花溅在脸上，咸中带着微甜。

远眺七连屿，七座岛洲如北斗散落碧波，宛如一串撒落在南海碧波间的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湛蓝的海水环绕着洁白的沙滩，与葱郁的植被相映成趣，勾勒出一幅如梦如幻的海岛画卷。浪花轻柔地拍打着岸边，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大海在低声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赵述岛因明代赵述将军驻守得名，便是这串珍珠中最为温润的那一颗。岛上草海桐长得格外繁茂，枝条交错如天然屏障，沿着环岛小路漫步，两侧的草海桐和木麻黄随风摇曳，为小岛增添了一抹生机。向导拨开灌木丛：“1956年解放军首次登岛时，就在这里发现了清代渔民遗留的铁锅，锅底还留着煮鱼的焦痕。”

踏上这座小岛，迎面而来的是淳朴的渔家风情。错落有致的民居，晾晒的渔网，还有院子里悠闲踱步的鸡鸭，构成了一幅宁静祥和的生活图景。渔村石屋前，几位妇女正在晾晒马鲛鱼干，竹架上的鱼干在海风里轻轻摇晃，像一面面记录海洋馈赠的旗帜。驻足于岛边，极目远眺，海天相接处，渔帆点点，归航的渔船划破平静的海面，激起一道道白色的浪花，那是渔民们满载而归的喜悦。

离开赵述岛，快艇驶向无人居住的西沙洲。这片椭圆形沙洲被透明海水环绕，细如粉末的珊瑚沙踩下去竟有微凉的触感。向导蹲下身，用贝壳在沙地上划出年轮：“这沙是亿万年前珊瑚虫的遗骸，你看里面亮晶晶的，是虫黄藻的化石。”

沙洲中部的淡水湖边，丛生的羊角树下经常能看到被海浪冲上来的古代瓷片。向导介绍说，“当年商船触礁沉没，瓷器就随着洋流漂到这里。”

潜入浅海，才惊觉海底是另一个世界。这里的海水清澈见底，金黄的鹿角珊瑚如树枝般伸展，雪白的脑珊瑚像凝固的海浪，最震撼的是那片鲜红的牡丹珊瑚，在阳光照射下如燃烧的火焰。五彩斑斓的珊瑚和灵动的鱼儿在海底嬉戏，俯身触摸海水，丝丝凉意沁入心田，仿佛能洗净尘世的喧嚣与疲惫。忽然想起《郑和航海图》里“屿下多珊瑚，大者如树，小者如笋”的记载——六百年前，那位航海家的船队是否也曾掠过这片绚烂的海底森林？

夕阳西下，余晖将整个七连屿染成金黄色，赵述岛宛如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与其他岛屿一同沉浸在静谧而温暖的氛围中。此刻，海风轻拂，涛声依旧，时光仿佛在此刻静止，唯有这海上明珠散发着永恒的魅力。

四、归航望屿：雁过长天北飞还

离开西沙的清晨，我在机场跑道旁拾到一片鲣鸟的白羽。登机时回望，3000米的跑道如银链镶在岛上，1991年那1000米的旧跑道痕迹已被新跑道覆盖。永兴岛缩成海面上的一粒青螺，七连屿的珍珠项链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忽然想起在博物馆看到的《琼州府志》记载：“唐贞元五年，以琼管都督府领南海诸岛，设兵巡守。”

舷窗上凝结的水珠滑落，模糊了窗外的碧海蓝天，却清晰了心中的印记——那些刻在炮楼上的弹痕、藏在沙砾里的瓷片、游弋在珊瑚间的鱼群，还有渔民皱纹里的海浪、战士帽徽上的朝阳，都已成为我永远的记忆。飞机穿越云层向北飞去，我知道，南海的风早已吹进了中国人的骨血：从宋代海军巡视的旌旗，到元代郭守敬测量的圭表；从郑和船队标绘的海图，到三沙设市时升起的国旗——这片海域的每一寸蔚蓝，都沉淀着中华民族的航海记忆。

当飞机钻入云层，我忽然理解了珊瑚虫的秘密：它们用一生的钙质堆砌礁盘，而人类用千年时光守护海疆。那些在西沙度过的短暂日夜，终将成为我抵御寒冬的暖流——因为真正的远方不在地图尽头，而在每个勇敢拥抱过沧海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