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近来,“幸福” 一词热度持续攀升,其受关注程度不亚于发展、改革等热门话题。从 “幸福城市创建” 到 “行政村幸福屋”,相关提法在红头文件中醒目呈现,力求广为人知。更值得关注的是,从中央到地方的媒体纷纷行动,深入城市角落、乡村田野、军营哨所、工厂车间,寻访不同群体的生活状态,仿佛要为每个人的生活贴上 “幸福” 的标签。</p><p class="ql-block">然而,“幸福” 真能如标签般简单附着于具体的人与事吗?真能像照片那样定格于某一时刻吗?赫拉克利特有言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生命体验本是流动的过程,试图为其盖戳认证,或许本身就是对存在本质的误解。这种做法,难免有刻意为之之嫌。</p><p class="ql-block">十四年前我曾写过一篇短文《千禧之交》,一直存于文档中未曾面世,今日和大家一起分享,或许能为理解 “幸福” 提供另一种视角。</p> <p class="ql-block">2000 年临近之际,各类媒体热情高涨,竭力挖掘话题,将自然的时光流转渲染成难得的机遇。“千禧年”“世纪之交”“千年一遇” 等词汇频现,表述之丰富堪比文艺作品,仿佛要深入人们的生活肌理,让大众觉得这段时光格外特别,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汇聚一处 —— 究其根本,不过是各方各有考量。</p><p class="ql-block">政治家借此展现亲民姿态,彰显 “与民同乐” 的情怀;商人趁机清理库存,即便去年的商品也想卖出高价;普通百姓则多是凑个热闹,毕竟闲暇时也需些调剂。元旦前某城市处决罪犯,竟有记者上前询问:“若能重来,是否想活到 21 世纪?” 那罪犯坦言:“无论哪个世纪,没饭吃终究要为生计所迫,去抢劫,去杀人。” 可见,对普通人而言,生存才是首要之事,时间的意义在生存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海德格尔提出 “向死而生”,在生存底线面前,所有关于时间的宏大叙事都显得苍白无力。</p> <p class="ql-block">1999 年 12 月 31 日晚,我因工作需要,带车去南京接人 —— 这位从长沙飞合肥的客人,让我们几经周折。原本下午四点多的航班,我们抵达禄口机场后,接到长沙方面通知:因大雾延误。等到六点多,又被告知将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无奈之下,我们立刻驱车上了沪宁高速,可刚出发不久,电话再次打来:飞机最终降落在了合肥骆岗机场。</p><p class="ql-block">此时已近晚上九点,大雾浓如墨染,能见度不足 20 米,高速上却依旧车流量很大。长途客车与加长货车的司机们,短则需行驶百里,长则要奔袭千里,即便眼皮沉重仍坚持前行。他们为了生计,无暇顾及所谓的千年之交,也不顾浓雾阻碍,早已将 “千年一遇” 抛诸脑后,更谈不上什么喜庆 —— 毕竟,金钱不会因跨世纪而从天而降。</p><p class="ql-block">折腾到深夜十一点多,几百辆车滞留在高速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众人又渴又饿。然而,第二天的新闻里,美国时代广场有百万人狂欢,上海黄浦江畔人潮涌动,北京世纪坛点燃了 “中华圣火”。而我们这边,凌晨六点才慢慢挪动,好不容易驶出高速找到一家乡镇宾馆住下,打开电视正看到报道:几十万人涌向浙江温岭观赏日,目睹新世纪第一缕阳光。 想来,我们在高速上受困时,他人正对着太阳许愿。人与人的境遇差异,如同酒类的茅台与二锅头,价位如此悬殊。这种时空交错的荒诞感,恰似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 —— 有人在山顶欢呼胜利,有人仍在谷底推着巨石。时间在不同人面前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却又在物理维度上共享同一瞬间,这正是存在主义的生动注解。</p> <p class="ql-block">后来得知,那晚沪宁高速发生了二十九辆车追尾事故,造成数十人死伤。当时我深感庆幸 —— 我们所在的车流中,司机们都格外谨慎,虽险象环生,终究平安无事。比起那些伤亡者,我们虽未见证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未目睹国家元首的敲钟仪式,但这份平安活着的感受,已然珍贵。</p><p class="ql-block">那时我颇有感触:时空本是客观存在,如同无悲无喜的器物;人所谓的幸福与痛苦,多是相较而言 —— 喜悦因有悲伤作对照而显其甜,悲伤因见过喜悦模样而更觉其涩,且二者本无固定标准。古人云 “福祸相依”,老子在《道德经》中也提及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依我看,幸福与否,唯有自己知晓,他人难以体会个中滋味。正如庄子笔下的栎树,因看似无用而得以尽享天年,世俗的价值评判在生命本真面前,不过是些喧嚣的声响。</p><p class="ql-block">但如今回望,那时的想法未免稚嫩。我退休已有五年,离开工作岗位七年半,才逐渐明白:人生本无绝对的 “幸福” 与 “痛苦”,更多是各种体验的交织。发生的事情如同萝卜白菜,有人觉其甘甜,有人感其苦涩,正如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谁也无法替他人定义生活。</p> <p class="ql-block">现象学大师胡塞尔提出 “回到事物本身”,用在此处再恰当不过 —— 幸福并非被定义的概念,而是被体验的瞬间。有人说 “人间美好是清欢”,也有人偏爱麻辣烫的浓烈;退休后的大爷大妈中,喜爱书法、歌唱、运动的能组成合唱团,热衷打牌、饮酒、旅游的能聚成小团体,还有些整日围着孙辈忙碌,比上班时还要操劳 —— 若论幸福与否,实在难以一概而论。</p><p class="ql-block">两千多年前,庄子与惠子在濠水边的论辩,并非文人的矫情之作,而是对人生的深刻剖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这并非简单的诡辩,而是对个体主体性边界的深刻洞察。柴米油盐是自家的日常,喜怒哀乐是自己的感受。时间不过是墙上的日历,撕去一页还有下一页,体验从来与他人无关,悲喜就像瞬间的触感,过后便难留痕迹,谁又会时常记挂那片刻的滋味?</p><p class="ql-block">此刻我坐在窗前敲下这些文字,楼下小贩的吆喝声、远处工地的轰鸣声交织入耳,有人因涨薪而欣喜,有人因丢钥匙而懊恼 —— 这些碎片化的感受,在宏大的时空叙事中或许微不足道,只是生命本身的一缕清风。所谓幸福,不过是这缕清风在时空演绎中恰好吹拂到了你的心田,如此而已。</p><p class="ql-block">袁文长2000年2月第一稿于琥珀山庄</p><p class="ql-block"> 2014年3月第二稿于天鹅湖畔</p><p class="ql-block"> 2025年7月定稿于淝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