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又圆三十载

芒果冻冻

夫君有了外室后，我坐在院中抽了一夜的水烟。第二天我便诓着他签下了和离书，决定回我的黑风寨，继续当我的大当家。待我将和离书与婚书一同拿到官府盖官印时，知县大人却不可思议凝着我：“娘子，你这婚书是伪制，何谈和离？”……“知县大人可仔细看过了？我与夫君是三书六礼，确实过了官府文书的！”我从婚书里抬起头，语气焦急。知县大人当即冲我黑了脸。“大胆！裴昭临乃是当朝淮阳王，他与王妃赵扶鸢情深意笃，难道疯了不成，要跟你一介蠢妇伪制婚书？”淮阳王？他不是金吾卫统领吗？我大脑嗡地一声，眼眶瞬间发酸。扶鸢这名字……他与我行房事时也曾叫过的。我当时追问，他却说：“清澜若扶鸢，我唤你一声扶鸢，是闺房趣名。”后来，每每行房事，他都唤我扶鸢。从知县府出来，我心中涌上一阵悲凉。昨日撞见他与外室在酒楼厮磨时，我已是心神俱灭。他那句：“王妃无需忧心，那酒家女粗鄙不堪，我腻了后，几两银打发了便是。”更是让我彻夜未眠。想了整整一夜后，我终于接受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裴昭临既心中有了别人，我也不愿再磋磨。可现在却得知我才是那外室，难怪叫那女子为王妃！他的身份是假，与我成婚是假，那对我的感情呢？也会是假的吗？想着，我便提腿来到了淮阳王府外。刚到王府门口，便看见一身锦衣华服裴昭临抱着一穿着华贵的女子下轿。那女子我认出就是赵扶鸢，她撅着嘴，在跟他耍小性。“裴昭临，我赵扶鸢从不稀罕做你的王妃！若你做不到此生只我一人，我便要你上黄泉下碧落都再寻不到我！”裴昭临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他将赵扶鸢摁进怀中：“扶鸢，你莫要胡说，什么黄泉碧落，晦气至极。”“当初是你说身子不爽利，心疼本王正值壮年，让本王找个泻火的纾解，如今怎么又吃上那酒家女的醋了？”“本王只她当做泻火工具，从未动过真心。”赵扶鸢还想发难，余光却瞥见了暗处的我。四目相对，她勾紧裴昭临脖子，清凌凌地笑：“既是如此，王爷便处死了那女子吧。死法我都给你想好了，匪徒劫杀可好？”裴昭临怔了瞬，也只是怔了瞬，便道。“都依王妃的。”我站在不远处，只觉得心底好像被烫了个大洞。“从未动过真心，只是泻火……”我忽然冷笑一声。想起我初下黑风寨时，和兄弟们立下豪言，要拐个书生回去当压寨夫君。下山后，我一眼就相中了城门口巡逻的裴昭临。他说：“我家世清贫，若姑娘愿意，我愿将全部身家交给你，只求明媒正娶。”当时我心想，这么好的傻小子，竟让我捡漏了。婚后他待我极好，教我读书写字，为我洗衣做饭。他说他心怀天下，当金吾卫只是权宜之计，日后定要考取功名，给我挣个诰命。这下，倒让我不忍心将他拐回山寨了。这一不忍，就陪了他三年。可这三年，皆是错付了。赵扶鸢进府后，我就见裴昭临见召来心腹，下了一道令。“十日后，制造一场匪徒劫杀，找个女囚换上柳清澜的衣服，做一场假死给扶鸢看。万万不可让扶鸢发现端倪！柳清澜那边也瞒严实一点。”冬日冷寂，寒风料峭。这一刻，我突然明白，裴昭临是既要温柔体贴的名门贵女赵扶鸢，也要率性天真的我。可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我出自女子当家的黑风寨，恪守的祖训是——凡三类男子不可要：不尊女子者，多情寡义者，还有皇亲贵胄。而他裴昭临样样都沾！于是，我当即转身给二当家飞鸽传书——【十日内，捏一具我的尸身备用。】他想要瞒天过海享齐人之福，那我偏要让我柳清澜永远消失在这世上。黑风寨离盛阳城不算远。两个时辰后，我便收到了二当家的回信。【已安排妥当！大当家的莫要痴迷男色，等你回来吃肉饮酒！】看着这歪歪扭扭的字迹，我心中的石头却也落了地。待我回到小院后。柳枝荡漾，莲香四溢。裴昭临已经换下了锦衣，穿上了青衫，在只能容下一人的灶房里为我熬莲子羹。见我回来，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朝我笑：“阿澜你回来了！这莲子我可摘了整整一夜，现在熬给你吃最是新鲜！”“对了，你爱看的话本子也更新了，今天发了俸银我便买了回来，其余的银子都放在了桌上。”石桌上放着一荷包沉甸甸的银子，和《浮如传》的第十二话。邻居王大嫂子常跟我说，人要知足。这肯为女子洗手做羹汤，如此体贴入微的夫君世间难寻哩。抬眸，我看到了裴昭临双眼钉着的乌青，手臂上还有为我学做饭时一道又一道的烫伤。我目光一顿，再往下却见裴昭临脖子上那道淡淡的吻痕。冷水兜头，那是赵扶鸢咬的。移开视线，我哽舌道：“那话本我不爱看了。”裴昭临满脸讶异地从灶房里探出头来：“阿澜前夜还追着我聊这话本子如何好看，怎么突然就不爱看了？”“因为那书中男主是个负心郎，他负了卿卿！”卿卿是书中女主的名字。她跟我一样，活在男人的谎言和欺骗中，可她无力逃脱，到最后只能悲惨地死去。但我跟她不一样，我有退路，有黑风寨。他微微一愣：“那便不看了，回头我给你买新的。”说罢，转身从厨房里端出一碗刚熬好的莲子羹：“阿澜，来尝尝我刚熬好的莲子羹。”莲子羹的热气腾腾晕在他的长睫上，眼底跃动着细碎的光，灼灼落在我身上。我嗓子有些发紧，问：“裴昭临，你可否曾有事瞒我？”裴昭临，看在你曾为我徒手挡剑的份上，看在你曾为我杀过辱我者的份上，看在我摔下悬崖时你以身相护的份上。我还是想问你一次，你是否曾有苦衷。但裴昭临眸光微滞，喉间滚动：“我……”就在这时，小院木门被叩得乍然作响。“裴大哥，有紧急公务呢，赶紧随我去！”裴昭临转身拿了佩剑，朝我讪讪道：“阿澜，你是看话本子入了迷才会胡思乱想，我负谁都不会负你，更不会有事瞒你。”“公府有事，我先去处理。”他匆匆走了。我的眼泪不值钱地涌上来，转过身，飞快抹掉。然后端起他做的莲子羹喂了朝我摇尾的百岁。它是只白毛小狗，性情温顺，是我被确诊难孕时裴昭临送我的，陪在我身边两年了。它舔了舔我的手腕，呜咽呜咽地好像在劝我别难过。狗尚且通人性，可裴昭临却不会。我揉了揉百岁，哑声道：“百岁放心，我不难过。我柳清澜爱能奋不顾身，放下亦能毫不眷念。”话罢，我转身进了卧房，打开妆匣，把裴昭临这些年送的首饰一一铺开。他是淮阳王，这些东西想来不是我从前以为的便宜货。说不定都是些好东西，我要拿去换成现银。首饰盒子分明是那样轻，抱在怀里却沉甸甸的，压得我难以喘息。我抱着妆匣子边走边想，到时要给老二老三娶个媳妇，还要给黑风寨的女子们做身好看的衣裳，余下的银两便给兄弟们买酒喝。来到珠宝铺，店小二带着我来到二楼阁间估价。刚落下座，便见两队带刀侍卫整齐站在店铺门口。本该要去出要紧公务的裴昭临，现在已换了一身行头，陪着赵扶鸢来挑簪子了。裴昭临曾跟我说爱撒谎的人，会被辜负真心。自此我就再没说过谎，一个都没有。可是为什么说谎的是他，被辜负真心的人是我。贵客盈门，肥掌柜满脸堆笑，变着法的在阿谀奉承赵扶鸢。“王妃头上这支血玉簪真好看，我这偌大的珠宝铺都没这种好成色的簪子，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啊？”赵扶鸢笑笑，深情款款看向裴昭临：“这是王爷亲自打造的，磨得满手的血泡，不知打废了多少支才留下这一支成色最好的呢。”只一支？我向手里的血玉簪，那我这支算什么？新婚之日，他无比郑重将血玉簪戴在我的发髻上，望向我时眼底的炽热几乎能将这块寒玉融化。那时，他说：“阿澜，这玉与我心血交融，我此生定不负你。”楼下，赵扶鸢发髻上的血玉簪轻晃，映着他眼底翻涌的深情：“王妃是我此生挚爱，只要你喜欢我愿再为你打磨。”我强迫自己别开眼不再去看，我最不爱看酸溜溜的文戏了。却听赵扶鸢故意拈酸道：“王爷还是留着心力继续为柳娘子打磨吧，那玉簪我可在你那柳娘子头上也见过。”下一瞬，裴昭临的话如针般扎在我胸口——“她那支算哪门子的血玉簪，不过是我用猪血浸的罢了。”猪血浸的这四个字紧紧绞在我心口，痛得我几乎直不起身子来。店小二见我久久沉默，叩了叩桌子：“娘子，你这血玉簪还卖不卖？”我将那血玉簪攥在手心里，只觉烫手，好像烫出血泡一样疼。猪血浸的怎么卖？我强扯了扯嘴角：“抱歉，我先不卖了。”我坐在阁楼上忍着，看着，看裴昭临给赵扶鸢试簪，买簪。终于等到他走，我跺了跺发麻的双腿，起身下楼去。珠宝铺门口，正好瞧见裴昭临拿下脚蹬扶赵扶鸢上马车。我看着那脚蹬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包那脚蹬上的棉布，是裴昭临曾不停央着我亲手缝给他的喜棉。我没想到裴昭临要这喜棉竟是给赵扶鸢当裹脚布。若是知道，我肯定不会熬着眼，把我这双只会拿枪甩鞭的手扎得都是血窟窿。心中悲凉翻涌，痛意无处纾解。我回到小院后，耍起长鞭。长鞭甩向垂柳，哼哧哼哧的声音，像是谁在痛苦悲鸣。我将它当成是裴昭临，一鞭又一鞭甩下去。突然就听得一道闷声响起，裴昭临推门而入，不小心挨了我一鞭。他的左臂已经皮开肉绽，可他没喊痛，第一时间朝我跑来，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阿澜有没有伤到手？手心痛不痛？”我怔怔地看着他眼里快漫出来的关心，嗓子哽得发疼。在黑风寨的那些年，我曾被有毒的利箭贯穿过肩，也曾中过噬心毒，是体会过很多很多痛的。可最痛，还是莫过于裴昭临的故意欺瞒。“我无碍。”我缓缓抽出手来，仰头把泪意逼回去：“倒是让你白挨了一鞭，我去给你拿药来。”树下石桌前，我垂眸为他上药。裴昭临却忽然握住我的手，故作神秘地从衣袖里掏出一包糖糕。“阿澜，这糖糕在盛阳可盛行着呢。这还是我托我同僚陈明生排队一夜才买来的，你尝尝。”陈明生？我心陡然一颤。那个曾想辱我清白的狂徒，不是被裴昭临一箭穿心死了吗？何时又成他同僚了？我问：“怎从未听你提起过这同僚？”裴昭临眸里一片坦诚：“是得了贵人青眼，新拔擢上来的。”我沉默，许是我想多了。裴昭临捻起一块糖糕，送进我嘴里。糖糕的绵甜在舌尖化开，却在喉间泛起一丝苦涩。夜风忽起，卷着枯叶在我俩脚边打转。裴昭临拉起我的手往屋里走：“夜里风凉，咱们回屋吧。”裴昭临吹灭了烛火，托住我的腰往榻上去。檀香勾欲，似有隆处抵在我的双腿间，他欺身压了下来，灼热的气息洒在我的耳畔。“阿澜……”他沉沉地唤我的名字，如砂砾般的手掌探进我的肚兜，一寸寸往下。我面无表情摁住他往下的手。“夫君受了伤，还是改日吧，免得牵扯到伤口。”他喉结急促滚动着，炽热的目光像是要将我融进骨血里。“小伤而已……”低哑的嗓音未落，灼热的唇已碾上我颈间雪肤，带着近乎疼痛的占有欲深深吮吻。我拧眉将他推开，他猝不及防撞上雕花榻栏。半敞的衣襟倏然滑落。我瞧见，他胸口一片洇湿的暗红血迹。更骇人的是，染血肌肤上竟然刺着两字——扶鸢。我心头猛地一颤。裴昭临居然将赵扶鸢的名字刻进血肉里。刺青向来是流放罪人的烙印，他贵为皇室血脉，金尊玉贵，怎甘自甘折辱至此。裴昭临神色未变，扯了扯衣襟，在榻边坐下，修长的手指覆住住我的手背。“阿澜，土匪残暴，我成日剿匪，说不定哪日就遭了报复，若真有那日，至少这刺青能让人知道，该把我的尸身送回谁的手里。”幽冷月光在他眉骨投下深深阴影。“二来，我听西域人说，把心上人的名字刻进心口，来世就能凭着印记再次找到她。”他忽然低笑一声。“我原本是不信这些的。”说这话时，他眸子亮得惊人。若是从前的我，不知‘扶鸢’二字含义，定会为他感动一番。可此刻，我只觉得这‘扶鸢’二字像把淬毒的匕又首，直往我心窝里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