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五十春秋回望</p><p class="ql-block">五十年前,我们这群少年从同一中的校门鱼贯而出。黑板上粉笔灰的气息尚未散去,校门口绿荫浓密,阳光筛下斑驳的光斑,映着彼此青涩脸庞上掩不住的热望。那时我们手握毕业证,如同握紧一枚通往未来的船票,以为前方尽是坦途。</p><p class="ql-block">然而时代的浪潮远比想象中汹涌。我们被裹挟入上山下乡的洪流,如被风卷散的种子,撒落在陌生的田埂山野之间。我落脚在偏远的北疆村落,寒夜漫长,土炕上单薄的被褥难抵朔风。晨起挑水,冰面下沁骨的寒凉刺透骨髓;秋收时,镰刀挥动,手掌磨破的血泡与谷粒一同滚落泥地。那时,在油灯摇曳的光晕里,我总忍不住翻出毕业合照,照片上那些意气风发的笑容在昏黄灯光里显得如此遥远而虚幻。对着照片上每一张熟悉的脸,只能无声地问:你们如今又散落在哪一片霜风里?</p><p class="ql-block">终于等到高考恢复的消息,如同荒芜冻土里爆出一星绿芽。简陋的知青宿舍成了临时的战场。油灯下,翻烂的书页卷了毛边,字迹在昏黄光晕里晕染开。疲惫如山压在肩头时,我常望向窗外沉沉夜幕,北方的星斗寒冷而清亮,如同悬在头顶的渺茫希望。那间低矮土屋里的孤灯,不仅映照着一个青年疲惫而倔强的脸,更照亮了整整一代人于泥泞中挣扎向上的心魂。</p><p class="ql-block">拿到录取通知书同学,或许知识改变了命运,抚过油墨粗糙的纸面,仿佛触到了命运柔软而真实的肌理。知青返城后,站在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街头,我竟有片刻眩晕。时代正掀开新的一页,喧嚣而充满生机。我们被这巨大的浪潮托起又卷入,在陌生的城市街巷里重新安放身心,寻找坐标。</p><p class="ql-block">人到中年,又逢惊雷。当改革浪潮席卷而来,工厂的轰鸣渐次微弱,车间公告栏上那张写着“下岗”的薄薄通知,竟比当年北疆的霜雪更令人心底发寒。前半生构筑的安稳在刹那间坍塌,碎成瓦砾。人至中年,竟要重新学习泅渡。我在商海的波涛中呛水沉浮,在陌生的领域里笨拙摸索,如同一只被抛入激流的老船,只得奋力扳动生命的旧舵。</p><p class="ql-block">如今,终于泊岸。窗外飘雪无声,屋内炉火融融。小孙女伏在膝头,稚嫩的小手握着蜡笔,在一张白纸上涂抹着鲜亮的色块。她仰起小脸,眼睛清澈如泉:“奶奶,你小时候也画画吗?” 我微笑着摇头,目光却不由越过她头顶,投向影集里那张泛黄的高中毕业合影。照片上那些青涩面孔,有的已然归于尘土,有的脸上也刻满风霜如我。</p><p class="ql-block">我轻轻抚过相册,指尖掠过那些熟悉又模糊的青春面容。五十年光阴,呼啸着穿过我们生命的峡谷,留下深壑与回响。我们被时代的大手塑捏、冲刷、摔打,从懵懂少年到霜雪满头。从肩扛锄头于寒夜荒野,到在考场伏案疾书;从面对下岗通知的茫然失措,到如今膝下承欢的炉火温馨——每一步都是时代烙下的印记,每一道皱纹里都嵌着岁月的沙砾与金屑。</p><p class="ql-block">人生这部大书,写满了时代的顿挫与个人的辗转。然而回望处,最深的印记并非那些惊涛拍岸的节点,而是灵魂深处那份始终不曾熄灭的温热:那是知青油灯下执拗的光,是考场试卷上疾书的沙沙声,是下岗后重拾饭碗的卑微尊严,更是此刻炉火映照下的天伦温情——它证明无论风暴如何席卷,总有些东西如同深埋的炭火,灰烬之下,犹存余温。</p><p class="ql-block">小孙女的画作完成了,她骄傲地举起来给我看。那纸上,是几道稚拙却鲜亮的线条,围拢着一团温暖明亮的橘红,俨然一个小太阳。她咯咯笑着,将它贴在我布满岁月沟壑的手背上。</p><p class="ql-block">炉火哔剥作响,火光跃动,温柔地舔舐着暮色。我凝望着这团暖光,忽然明白:我们这一代人生命的底色,原是由无数次的熄灭与重燃交织而成。那黑板前朗朗的读书声、寒夜里微弱的油灯、下岗通知单上冰冷的字迹,乃至眼前这跳动的炉火与稚子的涂鸦,层层叠叠,终被时光酿成了此刻的醇厚与宁静。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这层层叠叠的燃烧与传递之中——纵使青春的黑板早已斑驳,它却从未在我们灵魂深处真正消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