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羊倌

子溪

<p class="ql-block">公元2025年1月9日,农历腊月初十,忽然想起是父亲的祭日。他老人家已离世二十周年了。无限的悲伤与刻骨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不知道该对父亲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文字来纪念他。二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我走过了怎样的人生路,又经历了多少风雨,都无法一一细述。遥想故乡那片荒凉的山坡,寒风凛冽,草木萧疏,父亲已沉睡多年。他在天堂的路,是否平坦?他过着怎样的日子?这些我无从得知。我只能告诉父亲,我非常想你了。如今我独居在城里的高楼中,孤独无助,负重前行,酸甜苦辣,百感交集。再多的话语,再多的思念,你都听不到了,也看不见了。</p><p class="ql-block">我不说当过长工的父亲,不说讨过饭的父亲,也不说种过田、看过山的父亲,只说当过羊倌的父亲。在那个大集体的农业社时代,父亲一直为生产队放羊,从我记事起便是如此。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农业社统一耕种,全民下地,庄稼的收成全靠粪肥。为了多打粮食,没有化肥农药,每个生产队都养着几圈羊,为的是积攒土肥。村里人多,但要找一个会放羊、放好羊的人却寥寥无几。那人必须老实本分,不偷不摸,能为队里多攒羊粪、多繁殖羊群,还要成年累月地过没有节假日的生活。我的父亲正是这样的人,忠厚老实,当之无愧。因此,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便与父亲放羊的经历密不可分。</p><p class="ql-block">我跟着父亲满山满洼地奔跑,小河边、树林里,早晚都跟在羊群后面打转,嗅着难闻的膻气味追赶羊群,被一只刁钻的馋羊惹得哭鼻子掉眼泪。那些场景,那些酸涩,至今历历在目。我记得父亲放羊时住过的三个羊圈,一个在烂山湾,一个在阴山里,还有一个在华道咀上。这些地方都离村庄很远,便于送粪。阴山的是两间草房,烂山湾和华道咀的则是一大一小两口窑洞。白天父亲赶羊出圈,晚上便独自守在荒山野岭过夜。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给他提汤送馍。寒暑假里,我还要帮他拦羊。看着别的孩子在田野里玩耍、在河里捉鱼游泳,我羡慕极了,却又无可奈何。谁叫我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放羊人呢?俗话说得好:“老子烧砖儿不离窑门。”子承父业,也在情理之中。</p><p class="ql-block">因为放羊,我对父亲的三个羊圈记忆尤为深刻。先说烂山湾,那里的荒僻和冷清是出了名的。湾里野狼出没,狐狸成群,狡兔三窟,山雀啁啾,苍鹰翻飞。地里的庄稼靠天收成,极少有人踏足。更令人胆寒的是,由于缺医少药,村里出生的孩子成活率低,许多夭折的婴儿被丢弃在沟里,当地人称其为“死娃娃沟”。就在这样一个地方,父亲常年驻扎,为的是多攒羊粪,方便运送。羊圈建在一座数十丈高的土崖下,顺崖挖了一口大窑洞,半崖上又修了一条便道,挖了一口小洞,父亲便蜗居其中看羊。白天羊群出坡,父亲一边拦羊,一边割草,除了撒在圈里喂羊,剩余的晒干背回家当柴火烧。夜幕降临,羊儿归圈,父亲一只一只清点,确认没有丢失走散的羊,便一背兜一背兜地挖崖土填圈。春天里,这些崖土便是庄稼最好的肥料。如果那年的庄稼丰收,人们便夸父亲攒的羊粪好,父亲便乐得合不拢嘴,咂旱烟锅的姿势也显得惬意而满足。</p><p class="ql-block">队里还给父亲安排了一个搭档——村干部的儿子大旺。他比我年长,我不明白村干部的儿子为何不上学,而跟在羊屁股后面打转。后来才知道,村干部要带头做榜样,有句顺口溜:“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的是干部。”有时候父亲把我带到地头帮他看羊,他去割草。我和大旺便玩在了一起,成了要好的朋友。我们钻进酸刺林里逮小兔、捣雀窝,没新玩法了,就挖一块土坷垃,用野菜铲子制作小娃娃,把沟里死娃娃的衣服脱了给它穿上。童年的故事就这么开心有趣。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对大旺心生记恨。那是一个深冬的傍晚,烂山湾落着鹅毛般的大雪,天寒地冻。大旺那几日和父亲一同住在羊圈里,父亲见天太冷,想回家拿件棉衣。他嘱咐大旺一人守着,自己回家取衣。家里也没有多余的棉衣,母亲便找了一件破旧的补了又补的衣服给父亲。等他刚穿上出门,大旺的父亲便怒气冲冲地撞进门来,仗着是村干部,把父亲好一顿责骂。原来大旺在羊圈里被夜猫子的叫声吓跑了回来,他父亲便来为儿子撑腰。我缩在被窝里不敢出声。也许是父亲得罪了大旺的父亲,也许是大旺不愿再放羊了,没过多久,大旺就被推荐去当了工人,父亲的羊圈也搬迁到了更远的华道咀。</p><p class="ql-block">华道咀地处村子的北面,要走过二台子、凉水泉、野山里几个地方。我小时候和村里的小伙伴挑野菜时,曾看见福子的叔叔和几个人在土崖下挖洞子,不知又要干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的新羊圈。如今福子的叔叔和父亲都已作古,但那口窑洞还孤零零地搁在那里,我每次回村,都会路过瞧瞧,回味过去的岁月。那时我已上小学,村里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都上学了,村里便派了一个叫叶子的女孩子帮父亲拦羊。叶子比我大几岁,论辈分叫我父亲“爷爷”,听说已许了人家。她性情温柔,心地善良,我仗着辈分大,在放羊时常常指使她,她也不恼,像关心小弟弟一样照顾我。可狡猾的羊儿见我年小,便啃我身边的庄稼,我气得用鞭子抽打馋羊,叶子却忍不住咯咯笑,说她和爷爷放羊时羊也吃她身边的庄稼。我才明白,羊儿也懂得欺负人。</p><p class="ql-block">叶子会唱许多山歌,我听会了不少,至今还记得一些歌词。她把羊鞭举得高高的,轻轻落下,一首柔曼舒缓的曲子便在野花缠绕的坡地上、蓝盈盈的胡麻地里荡漾开来:“哎——藩麦地里的燕儿草,吃起来不好看起来好,藩麦地里的绿蚂蚱,飞着起来咋落价。”还有:“马莲花儿兰欻欻,咋们都是耍娃娃,你朝东来我朝西,搁着河河喊你哩。”她的嗓音清脆撩人,如箫似笛,听得我如痴如醉,以致羊儿钻进庄稼地我都不知道。可惜没过几年,叶子便出嫁了,我对她的印象也渐渐模糊,只有那清纯的歌声依旧在记忆的长河里泛起丝丝缕缕的涟漪。</p><p class="ql-block">那年我经历了生命中最为饥饿的一年。春天里我和叶子掐苜蓿、摘洋槐芽充饥,夏天里抽高粱的霉包吃,甜腻腻的,我们的嘴边常常染着一道黑圈,彼此看着嬉笑不已。冬天我们到地里捡拾遗弃的黄豆,拔一把干草烧熟吃。冬天的地里空荡荡的,用不着担心羊啃庄稼,叶子裹着棉衣,用毛巾捂着嘴,也懒得再唱山歌,常常蹲在僻风的旮旯里望着天边的云彩出神。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从不去问。青春的梦在山谷里,像一粒迎风飘飞的草屑,在我懵懂的年华里就这样远去。记忆最深的是大年初三,母亲蒸的馍已吃光了,父亲便把羊群交给我和哥哥,自己到前川去讨要。掌灯时分还不见他回来,哥哥便叫上村里要好的伙伴来看羊。为了壮胆,哥哥不知从哪弄来几颗炸石头的雷管,在窑顶上点燃一束微光,炸开夜的沉寂。我们蜷缩在土炕上,讲着古老的传说,说着彼此的笑话,试图驱散那漫长黑夜的寒意。窑顶的土渣不时簌簌落下,落在脸上,痒痒的,仿佛是岁月在轻声提醒。北风如锥,穿透了我们的棉衣,冻得瑟瑟发抖。最终,我们索性起身,打闹着迎来了天明。谁又能想到,一颗少年的心,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竟承受着如此切肤的寒意与孤独。</p><p class="ql-block">父亲的第三个羊圈坐落在阴山深处,两间新盖的瓦房,比起窑洞宽敞许多。他将房前屋后打理得如同花园,种上旱烟、大蒜和蚕豆,夏日里绿意盎然,香气扑鼻。然而,那里的偏远与寂静让我常常懒于前往,为父亲送饭的路,从太阳西斜到繁星满天,饭菜早已冰凉。父亲总责怪我在路上贪玩,耽误了时辰。回程时,他总会让我背一背篓沉重的苜蓿茬回家填炕。那时,我家的热炕成了邻里阿姨们的聚集地,她们围坐在一起,做针线、拉家常,不时夸赞父亲的勤快。其实,这座羊圈原本是为赵大老汉准备的。赵大老汉为人刁钻,像只狡猾的老狐狸,住了一段时间便嫌路远,三番五次提着鸡蛋去队长家,谎称羊圈闹鬼,夜里还钻进队长被窝。队长明知有诈,起初怒斥他无事生非,要将他定为“牛鬼蛇神”,可终究没能抵住贿赂,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随后,他动员父亲搬进去。父亲天生胆大,又是出了名的倔脾气,听闻闹鬼之事,加上队长的激将,便毫不犹豫地在阴山安营扎寨。然而,这段时光似乎太过短暂,还未等队里给他安排搭档,土地便已承包到户,父亲的羊也被分走。记忆中最深的,是父亲因羊吃了队里的庄稼,我挨过一次鞭子,草根编成的羊鞭在我腿上留下一道道血痕。</p><p class="ql-block">那是暑假的一天,父亲将羊交给我,自己去远处拔草。我却被一只形似蚂蚱的小虫吸引。我们村周围从没有蚂蚱,若想捉,得去很远的梁家山。别的孩子早已捉了几笼,而我却一只也没有。这只虫名叫“马叉子”,在草丛中鸣叫悦耳,红绿相间的翅膀鲜艳夺目。我顾不上羊群,追着它一路奔跑,最终在地角上将其捉住,放在草帽边欣赏,悠然地吹起口哨。直到父亲的怒吼传来,我才惊觉羊群已钻进胡麻地。我拼命往回跑,父亲已将羊赶出。我愣神的瞬间,鞭子已抽在我的腿上,疼痛如针刺般蔓延。我丢下草帽和马叉子,径直向梁家山方向奔去。父亲追不上我,我便远远地坐下,望着那诱人的山梁,却再无勇气前行。羊吃了庄稼,我挨了一顿鞭子,若再去捉蚂蚱,不知父亲会如何惩罚我。我懒懒地坐着,望着天空中的白云,仿佛是草地上吃草的羊群。我想,天上也一定有个执鞭的牧羊人。我听见满世界的羊叫声,咩——咩——咩。阳光温暖,热风一阵阵吹来,我竟在困倦中打起了盹……直到晚上,我磨磨蹭蹭回到家,却见父亲正用麦秸秆为我编蚂蚱笼……</p><p class="ql-block">跟着父亲放羊的日子里,我从他身上学会了生活的坚韧与希望,也明白了人生中哪些事可为,哪些事不可为。记得一个盛夏午后,我随父亲去河对岸放羊,烈日炙烤着大地,毫无风息。羊群热得挤作一团,无论我们如何驱赶、踢打,都无济于事。最终,羊群自行散开时,暴风雨却骤然而至。眨眼间,豆大的冰雹夹杂着雨点砸下,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直到天黑才停。河水暴涨,咆哮着将我们困在对岸。无奈之下,我们赶着羊群躲进一座破旧的窑洞过夜。我饥饿难耐,低声哀求父亲给些吃的。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里也无果腹之物。父亲一动不动地蹲着,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道他也在忍饥挨饿。终于,他轻叹一声,出门去,不久便捧回几颗洋芋。他捡来干柴,生火烤洋芋。洋芋熟了,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却一口未动。我知道,那是父亲第一次偷了队里的庄稼,只为我。</p><p class="ql-block">冬天,放羊人最实惠的便是有热炕可睡,有毛袜可穿。地里空荡荡的,羊群赶出坡,无需多操心。父亲便趁机扫树叶、扫苜蓿茬,用大背篓一趟趟背回家,草房里堆成小山。整个冬季,母亲将炕烧得暖暖的。多年后,我走出家乡,住过林场冰冷的草棚,也睡过城市一角的凉床,却再未感受过那种温暖。那时,天气一暖,我们便光着脚板奔跑,而到了冬天,父亲便为我们织毛袜。羊毛不可随意剪来,队里每年剪羊毛,妇女们将羊捆绑剪毛归公。父亲为我们织袜的羊毛,是平日里一缕一缕从羊身上梳理而来,再捻成线。那时上学,别的孩子常因双脚冻烂而哭,而我和弟弟的脚从未冻破,那是他们无法享有的幸福与温暖。</p><p class="ql-block">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父亲已去世二十年。在这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我虽为人父,却未能接过他手中的羊鞭,而是靠一支秃笔为生。我知道,这也是父亲的期望。可经历了短暂的教书生涯,又在职场中沉浮多年,我终究未能成为他期望中的模样。我懊悔、自责,却无法原谅自己。父亲的勤劳、善良与仁慈,早已被我远远抛在身后。</p><p class="ql-block">适逢父亲祭日,我又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时我在城里工作,明知父亲病危,却未能放下手中的事,赶回家中陪护他走完最后一程。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归天的消息时,我如遭五雷轰顶,肝胆俱裂。急匆匆赶回,一路飞雪漫天,眼前尽是白色的世界。我仿佛看见儿时洁白的羊群在山坡上吃草,父亲如一棵树般守护着它们,而我,像一只饥饿的羔羊,放声悲鸣,扑向他。</p><p class="ql-block">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二十年了,我那长眠于黄土之下的父亲,值此岁寒天冷,心怀忧戚之际,你还能听见儿子殷殷的呼唤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