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小车下了高速,从西往东开在耦池河边,南风一阵一阵吹过车顶,掠过耦池河水面时,风里带着阵阵的稻香味儿。去年回德胜港村,正好赶上稻子抽穗的时节。早晨,田埂上的青草还沾着露水,放眼望去,早上的太阳洒落在稻田上,和大片稻浪连在一片,垒成层层金色的海洋。</p> <p class="ql-block">小时候见过的景色又呈现在眼里,心里说不出地涌起一股激动和愉悦。走进村子,穿过田野,我和妻子小心地走在田埂上。清风吹过来,稻穗在风里轻轻晃,那柔软的样子就像在欢迎从远处回来的自家孩子。妻子看到这么美的景致,一会儿弯腰用手摸那细细长长的嫩枝,一会儿开心地摇着稻秆,一会儿双手轻轻捧着金灿灿的稻穗,好像忘了旅途的劳累和不适,完全沉浸在这田园美景里,脸上挂满了幸福的笑容,还时不时冲我摆各种姿势。我见她这么开心,赶紧拿出相机不停抓拍,把这美好时刻永远留住。</p> <p class="ql-block">不远处,一个穿78式黄色军装的老人正在田里忙碌,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李队长在稻田田埂边,拿铁锹铲土灌溉村民的稻田,嘴里叼着纸烟,裤脚卷得老高,小腿以下全是新泥。</p> <p class="ql-block">见我们走过来,他赶紧把铁锹插进泥里,从田里走到田埂上,说:“德武从广州回来了,稀客!”一阵闲聊过后,话题又回到了稻虾田上,李队长说:“你看这稻虾田的穗子,颗粒又饱满又细长——你爸那会总说,稻穗腰杆越弯,心里越踏实。”我赶紧递过去一支烟,应道:“是啊,今年又是丰收年,我三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景致了。”他带着我们走进田里,我们边走边聊,话头顺着田埂的草芽往上冒,从稻虾田的收成说到我爸当年育秧的法子,不知不觉踩湿了半只鞋。一不留神,我的脚踩在软泥里陷下去半寸,惊得几只小青蛙蹦蹦跳跳钻进了稻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走到水渠旁的稻田边,又看见前面一个穿黑上衣的李姐正弯腰在田埂上锄草。她锄得太专心,我们走到跟前她都没发现,等我喊了声“大姐”,她才抬起头,赶紧放下锄头,用粗糙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又使劲甩了甩,上前跟我们握手。聊了一会儿,妻子突然捡起田埂上的锄头,有模有样地学锄草,锄得泥草四溅。她指尖捏着草屑笑出声,指甲缝里嵌着新泥却毫不在意。妻子这突然的举动吓到了李姐,她赶紧上前拦住,对妻子说:“大城市来的客人平时没干过这些地里活,当心弄脏衣服、伤到脚。”妻子连忙说:“让我再试试几下,回来一次不容易,让我留个念想。”见到妻子这么高兴,我偷偷拿出相机不停的按下快门。</p> <p class="ql-block">李姐领着我们走进村里,村头的老井还在,紧挨着稻田。只是村里的房子已不是当年那会,一栋栋楼房盖了起来,楼前的晒谷场小了一些,当年堆谷垛的地方,现在停着辆三轮车。经过和平哥家,那打米机的响声隆隆隆的,一阵阵清香钻到心里。李姐从家里挑着木桶来打水,妻子在旁边帮着拿篮子,里面的青椒沾着露水。李姐弯腰提桶时,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和平这亩田的稻种,还是你爸留的老品种稻虾米,颗粒饱满又细长,又香又好吃,煮出来的饭有嚼劲,你小时候总就着辣椒扒两大碗。”我蹲在井边应着“可不是,现在城里买不到这味道”,看到井水水面映出稻穗的影子,一阵风吹过,影子跟着水一起晃,恍惚间好像看见爸爸插秧后,走到老井旁边清洗身体的背影,裤脚卷到膝盖,泥水沉到小腿肚,他直起腰用毛巾擦汗时,阳光正落在他黝黑的脊背上。如今再看这背影,才发现当年觉得挺拔的腰杆,原来早被稻穗压弯了弧度。</p> <p class="ql-block">午饭后我坐在晒谷场的石凳子上,村子里有几个上了年纪、认识我的邻里刘姐、何哥也围了过来。我急忙从车尾箱拿出从南国带来的特产,摆放在石桌上,招呼大家随便吃。我們沉浸在欢声笑语中,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聊着,最后聊的话题,始终绕不开今年的收成。突然,我耳边传来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德武回来了”,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儿时玩伴波子朝我快步走来,久违的重逢,我俩张开双臂,紧紧相拥,心有千言万语,都化成眼中幸福的热泪。一阵热聊过后,李队长拿着刚割的几株稻穗,穗粒落在掌心里沉甸甸的:“你爸那时候总说,稻花闻着香,穗子攥在掌心里沉甸甸,收成才稳当。今年这香味,错不了。”我捏起一粒稻子放在指尖捏了又捏,凑到鼻子边闻了又闻,放进嘴里咬出的稻汁甜甜的。听他说着当年爸爸侍弄稻田的那些讲究和门道时,远处忽然传来小孩的笑闹声,几个孩子抢过李队长手中的几株稻穗就跑,惊得稻丛里的白鹭飞了起来,翅膀尖扫过稻穗,带起一阵香风。风裹着稻香掠过高脚,像爸爸当年弯腰递过的稻穗那样轻,飘落在我摊开的手心里,像爸过去拍我后背的力道,轻却暖和。此时,我仿佛回到晒谷场已逝的岁月,与乡亲们晨起晒谷,日落收谷,还有亲手制作稻草人、安装风铃驱赶飞鸟的场景。</p> <p class="ql-block">走的时候,李队长、波子各往后备箱里放了一袋稻虾米,乡亲们的身影渐行渐远,小车再次穿过那片金黄的稻田,鼻间里全是淡淡的稻香,能听见稻秆摇曳的细响。沉甸甸的岁月里,藏着村庄的白天黑夜,藏着亲人的家常话,藏着我一脚踏进田埂泥里,又多了几分踏实的牵挂。</p> <p class="ql-block">快六十岁了,身在南方,脚步越来越沉重,如今回乡看一眼稻穗的机会,竟成了掰着指头能数的。那些稻花飘香的日子,李队长沾着泥的双脚,爸爸耕田犁地的背影,妈妈割稻弯腰的姿态,那餐桌上的稻粒香,原来都是生活里最大的爱,年轻时不觉得珍贵,如今隔着千山万水想起,才明白那片稻田里藏着多少回不去的时光。掌心好像还留着稻穗的沉,鼻间里还缠着香味,只是再想回去踩踩田埂的软泥,锄锄田埂的野草,再拍几张稻田留个念想,再看看晒谷场丰收的稻虾谷,可能只能是回首北望,对着天上的星星、月亮反复盼着——原来最平常的风景,最美的稻香,多半,只能在梦里 / 再踩一次田埂的软泥,再闻一回稻穗摇曳时,漏下来的香。</p> <p class="ql-block">2025年6月写于广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