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让-吕克·德斯尼埃 & 西尔维·朱韦纳勒【法】</p> <p class="ql-block">1806年,拿破仑下令将卢浮宫内沿河长廊的工坊迁出,以建立中央艺术博物馆(Museum central des arts),陈列从欧洲各地搜罗的艺术珍品。自亨利四世以来便设于此地的金属章工坊(Monnaie des médailles)(法文médaille,英文medal,中文音译“美达意”或“麦朵尔”,意译“金属章”)遂被迁至塞纳河对岸,与造币工坊(Monnaie des espèces)共用场地。时任博物馆馆长兼金属章工坊主管的多米尼克·维万·德农(Dominique Vivant Denon),心怀为主君增辉之志,执掌这两大机构。1832年,硬币与金属章两大制造工坊合并为同一行政实体,自此隶属内政部管辖。</p><p class="ql-block">自此,金属章委员会(Commission des médailles)决定盘活其继承的“工业遗产”(数千枚旧制度时期的金属章模具),通过向收藏家提供重铸品的方式,使他们得以购得让·瓦兰(Jean Warin)、夏尔·诺贝尔·勒蒂埃(Charles Norbert Roettiers)、邦雅曼·迪蒂维耶(Benjamin Dutivier)等大师之作。由此诞生了一座博物馆,主要展示这些工具设备,公众可预约参观,艺术家亦可前来研习法国雕刻艺术。此举完全契合七月王朝创建法国历史博物馆的政策。然则!岁月侵蚀了这些模具,重启使用需投入大量修复工程,几乎占据了雕刻工坊的全部精力。忠实沿袭祖辈技艺的雕刻师们,难有施展创造力的空间。与此同时,新兴的企业与机构渴望彰显其方兴未艾的声望,冀望利用金属章这一宣传利器。直至1880年代甚至更晚,法定呈缴目录中登记的多为农业协会、商会或公证人公会、慈善机构,之后才为工业公司(矿业、铁路等)留出一席之地。随后,崛起于此阶层的资产阶级催生了一批私人客户,他们要求体现其获得的社会地位,但个体需求(医生、实业家、学者、政治家)真正形成规模,则要等到1890年代。为把握这股热潮,巴黎造币厂援引1804年3月26日的帝国法令——该法令规定官方金属章由金属章工坊独家承制,理由是为杜绝伪造之虞——据此抵制在首都及外省涌现的众多私人制造工坊,后者正觊觎这份“厚利”。为遏制压力,《货币工具法案》(code des instruments monétaires)规定持有压印设备须“事先获得政府特别许可”,由警察总局与造币厂共同登记监管。很快,一种滥用解释开始盛行,限制器械尺寸与功率,将私人发行商禁锢于小型金属章的生产。最后,造币厂以“便于后续订单”为由,说服客户将为其定制的模具交由厂方维护保管。此举极大消弭了客户利用市场竞争的风险!私人发行商们抗议此等阻碍竞争的霸王条款,却收效甚微;这场肇始于1830年代初的纷争贯穿整个19世纪,并于1870年前后再度激化。1879年7月改制为专营局后转隶财政部管辖,亦未能改变局面。帝国倾覆,造币厂所在街区民众参与巴黎公社的澎湃浪潮,无疑加剧了局势,并强化了1848年便已显现的团结精神。事实上,早在1870年4月,发行商罗比诺(Robineau)便已呼吁开放自由,或至少要求恪守1804年法令条文。</p><p class="ql-block">私人发行商于是试图联合雕刻师,后者深感创造力受缚、职业前景受阻,因其必须屈从于一个奉行“马尔萨斯主义”的官僚机构。更有甚者,造币厂制作并销售他们在美术学院体系下创作的作品时,必须首先获得许可,方能使用该行政部门订购并付款的模具,随后还需缴纳铸造费。他们的才华因此难为公众所知。与此同时,在欧仁·安德烈·乌迪内(Eugène André Oudiné)工坊的学生中,于贝尔·蓬斯卡尔梅(Hubert Ponscarme)摆脱了新古典主义强加的构图法则与主题束缚,并借鉴雕塑艺术,赢得了崭新的美学自由。这股创造之风赢得了新客户群体的共鸣,也强化了雕刻师们的诉求。废除该立法的呼声屡屡受挫后,他们于1883年组建协会,并发表了一份由名家联署的宣言:领军人物包括罗马大奖得主朱尔·克莱芒·沙普兰(Jules Clément Chaplain, 1863年)、于贝尔·蓬斯卡尔梅(1855年)、夏尔·德乔治(Charles Degeorge, 1866年),秘书长兼报告人为保兰·塔塞(Paulin Tasset)。这位前总雕刻师巴雷(Barre)的助手,亦是位巧匠。他于1895年获授荣誉军团勋章,以表彰其为金属章行业所作贡献——他制造了一台高性能缩雕车床,使压印模具的精准调试更快完成。尽管如此,他仍不得不在1876年底申请持有螺旋压力机的许可,理由是为“应用(其)已申请发明专利的新工艺”。他当时申明自己是一位金属章雕刻艺术家。正是他的活动,似乎承担了硬币与金属章工厂的大部分工业订单;作为独立雕刻师,他为新兴国家委托的货币体系制作模具,并由企业负责实施!同样得益于这台缩刻车床的技术进步,奥斯卡·罗蒂(Oscar Roty)的《播种者》(La Semeuse)和沙普兰的《共和国与雄鸡》(La République au coq)的货币模具得以在1897年以更低成本、更短时间完成,用于新货币图案的压印。受其启发,造币厂机械师多梅克(Domec)于世纪之末制造了一台缩雕车床,使本厂实现自主,而发行商兼制造商迪瓦尔-雅尼维耶(Duval-Janvier)则于1903年为其研发的另一款车床申请专利,该车床此后成为行业标杆。</p><p class="ql-block">1883年的宣言至关重要,因为它提出的所有论点——关于伪造论点的荒谬性、法国立场在经济上的矛盾与时代错位(当其他欧洲国家皆已放弃此特权时)、乃至(造币厂)质量的衰退——在1895年赢得议会内强大而有利的舆论支持后,均获成功。三位人物发挥了决定性作用:艺术评论家兼博物馆高级官员罗杰·马克斯(Roger Marx),以及两位政界要员:保罗·杜美(Paul Doumer)——曾为金属章工坊雕刻工人,巴黎中央工艺学校(Ecole des arts et métiers)出身的数学家,后当选激进派议员;及国务会议主席(总理)莱昂·布尔茹瓦(Léon Bourgeois)——前公共教育与美术部长。基于其职业经历与信念,两人皆倾向变革。立法者迫使造币厂遵循1804年法令条文(该法令从未禁止持有压印机器,仅规定予以监管),巴黎造币厂必须意识到变革的必要性以应对日益激烈的竞争。</p><p class="ql-block">为此,它大力推行工坊合理化改革并提升技术设备。在1889年百年博览会(Exposition centennale)上,造币厂公开展示压印机现场制作金属章获得成功后,管理层意识到公众对艺术创作的需求。因此,自1895年起,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开始供人选购:奥斯卡·罗蒂的《永恒婚姻》(Mariage Semper)、路易·博泰(Louis Bottée)的《致敬科学》(Hommage à la science)、让-巴蒂斯特·达尼埃尔·迪皮伊(Jean-Baptiste Daniel Dupuis)的《泉》(La Source)与《巢》(Le Nid)、阿尔方斯·勒什弗尔(Alphonse Lechevrel)的《致雕刻家》(Hommage aux graveurs)、乔治·迪普雷(Georges Dupuis)的《向太阳致敬》(Salut au Soleil)等,尤其是吕西安·库德雷(Lucien Coudray)的《俄耳甫斯》(Orphée, 1899年),其成功至今不衰。阿尔弗雷德·德·福维尔(Alfred de Foville)也在海外展览中支持这些艺术家,以推广在欧洲备受赞誉的法国金属章学派新风貌。1899-1900年,为展现该学派新潮流的十年展(Exposition décennale),达尼埃尔·迪皮伊和奥古斯特·帕泰(Auguste Patey)创作了两枚金属章,将路易十四时期的螺旋压力机纹饰与当代寓言相结合,售出数千枚。</p> <p class="ql-block">正是在此更利于艺术表达的氛围中(相较于1880年前后每年压印的两千万枚宗教小徽章),并凭借1895年的成功,罗杰·马克斯谋划创立一个艺术金属章促进协会(Société d'encouragement de la médaille d'art)。最初倾向于复兴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浇铸金属章后,罗杰·马克斯转而认同“全面艺术”运动的理念。最终选择了压印技术方案,因其便于生产大量相同品质的作品而成本较低。自然,合作方选定了他已建立卓有成效联系的机构——硬币与金属章管理局(Administration des monnaies et médailles)。局长阿尔弗雷德·德·福维尔进入协会理事会,可借此推广其机构形象。但选择此公共机构,法国金属章之友协会(Société des Amis de la médaille française)首要考量是避免受制于私人发行商的利益。</p><p class="ql-block">汇聚当时创作的多元美学潮流,罗杰·马克斯邀约来自不同背景、有望革新主题范畴的艺术家。他并未忽视造币厂档案保管员费尔南·马泽罗勒(Fernand Mazerolle)在新创办的《钱币学公报》(Gazette numismatique)中所推介的更古典派雕刻师的贡献(沙普兰、塔塞、博泰、迪普雷),但凭借其美术及博物馆监察员的经验,他致力于推广其他艺术轨迹与美学感受。他既为奥维德·延塞斯(Ovide Yencesse)朦胧缥缈的风格所吸引——此乃“朦胧派”(école du flou)最佳代表,其金属章作品传递出接近绘画印象派(如埃德加·德加)的氛围;同样也为科内耶·特尼桑(Corneille Theunissen)、埃米尔·戈迪萨尔(Émile Gaudissard)、亨利·格雷贝尔(Henri Gréber)或卢瓦索-巴伊(Loiseau-Bailly)的现实主义工人形象所打动,其作堪比比利时艺术家康斯坦丁·默尼耶(Constantin Meunier)。他还从法国雕塑学派中招募了路易·德让(Louis Dejean)、拉乌尔·拉穆尔代迪厄(Raoul Lamourdedieu)、亚历山大·沙尔庞捷(Alexandre Charpentier),甚至德布瓦(Desbois),他们致力于在二维平面上再现立体圆雕的形体塑造感。同时,他亦不排斥勒内·德·圣马索(René de Saint-Marceaux)、维克多·塞戈芬(Victor Ségoffin)、保罗·莱奥纳尔·迪鲁索(Paul Léonard Durousseau)的象征主义,或阿尔贝·马尔克(Albert Marque)的平面化风格——后者令人联想到招贴画家或有时如莫里斯·德尼(Maurice Denis)!无可争议,尽管协会初期招募会员艰难,并在1900年代末便趋衰落,它却使一批艺术家获得认可,他们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为造币厂工作。德·福维尔主张在金属章艺术中发扬现实主义表达,以反映社会在艺术感受力上的演变,其继任者们亦将循此道路。</p><p class="ql-block">此外,自由化一旦被强制推行,硬币与金属章管理局必须构思其商业策略。得益于沙普兰担任塞夫尔瓷器厂(manufacture de Sèvres)艺术总监,部分金属章艺术家的作品被转化为素瓷(biscuit),成功打入装饰艺术的另一领域。1920年代初,巴黎造币厂尝试与烟草制造厂合作,在香烟包装内插入其金属章广告;同时,局长路易·加布里埃尔·福尔梅里(Louis Gabriel Formery)及其后的安德烈·达利(André Dally)努力与国立博物馆销售网点达成协议,推广金属章艺术创作。</p><p class="ql-block">自1904年起,巴黎造币厂可自由利用美术学院向知名艺术家定制的模具,销售其创作以获利;但为丰富产品线,它不得不承认雕刻师的特殊性,并与他们签订堪比私人发行商的优厚合约。意识到风格贫瘠化及需求衰退(因一战加剧),巴黎造币厂管理层推行积极的艺术收藏发展战略,以防雕刻师或金属章艺术家转向更富进取心的发行商(后者迫于业务集中于金属章创作)。阿蒂斯-贝特朗(Arthus-Bertrand)、迪瓦尔-雅尼维耶(Duval-Janvier)乃至戈达尔-卡纳勒(Godard-Canale)等公司,各自雇佣众多雕刻师,并拥有数十位艺术家为其签署设计的作品集。金属章雕刻艺术家由此获得了真正的自主权;他们定期亮相沙龙或国际展览,才华广为人知,这成为谈判中的重要筹码,使其得以利用竞争杠杆。</p><p class="ql-block">达利深谙此变,自1925年起竭力联合业界各方,创立金属章咨询委员会(Commission consultative de la médaille),审议创作方案以维护艺术发行品质;他积极行动,起用已建立联系的艺术家(维克多·彼得Victor Peter、亚历山大·莫尔隆Alexandre Morlon、亨利·布沙尔Henri Bouchard...),同时委托皮埃尔·蒂兰(Pierre Turin)、马塞尔·达曼(Marcel Dammann)、弗雷德里克·德·韦尔农(Frédéric de Vernon)等新锐艺术家(他们代表着装饰艺术潮流)。他还于1929年主办首届国际金属章沙龙(Salon international de la médaille),汇聚各流派代表;并于1933年提议,以这些年轻艺术家的法国金属章作品,支持法国艺术产业。其继任者艾蒂安·穆内克莱(Etienne Moeneclaey,1934-1946年在任)延续相同政策。1937年,首届国际金属章大会促成国际金属章发行商联合会(FIDEM)成立,巴黎造币厂在其中担任要职。它坚定支持当代创作,并致力于通过博物馆推广。其艺术发行目录通过延揽雷蒙·德拉马尔(Raymond Delamarre)、亨利·德罗普西(Henri Dropsy)、安德烈·拉弗里耶(André Lavrillier)、埃米尔·兰迪耶(Emile Lindauer)和亚历山大·莫尔隆(Alexandre Morlon)而稳步扩充,他们自此构成法国创作者的新核心。</p><p class="ql-block">巴黎造币厂虽迟滞且迫于立法压力而做出调整,终究适应了竞争格局,并在该时期艺术金属章发行领域担当了引领角色。其行政的复杂性,以及两个结构特性截然不同的工业实体的结合,解释了其发行政策的波折与演变的某些迟缓。归根结底,正是那些凭借其热忱与激情凝聚艺术家并重定发行方针的杰出个人,发挥了核心作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