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老母(三)

房定桦

母亲和她的两位哥哥,左为大舅,右为二舅 母亲的父亲,我们的外祖父接受的是中国传统的文化教育,他具有浓重的封建思想,重男轻女,以自我为中心,不考虑家人的感受。<br> 在外祖父心目中,他的关爱、呵护,就是让女儿不读书写字、不出头露面,在家中做做针线活,将来选个好人家嫁出去。因此,母亲目不识丁。她姓成,入党登记时同志给她登记姓陈,她无法辨别,于是陈姓就成了她档案里确定的姓氏;在河南沈丘留下的工作印记里,还有过“张巧云”和“沈巧云”的记载。她的人事档案里,有几次出生年份错为1925、1928年,身份证随之有错,直至她年过七旬才通过上海市公安局徐汇分局斜土公安派出所,按照档案中记载最多的年份以及母亲属相虎,才予以纠正为1926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当年纠正户籍简简单单一件事,居然还要通过徐汇分局信访办的杜治鸿主任打招呼才顺顺当当办理)。<br> 彼时,“老封建”外祖父,知道母亲跟着工作队走村串户,开骂道:“成家的门风从未败坏过,怎么出了这么个疯丫头!”他把母亲关在家里,在门上加了把大锁。母亲不吭声。夜深人静,外祖父劳累了一天,沉入熟睡梦乡。母亲撅折了窗户上的几根木棍,爬了出去,悄悄离家出走。<br> 母亲告诉我们,那夜下着瓢泼大雨,她淋着雨、饿着肚子,连夜走了二三十里地,才找到了工作队。肖景元看母亲淋得像落汤鸡,知道了母亲参加革命的坚定决心,十分欣赏。她连忙帮母亲煮姜汤、烤衣服,把母亲安顿下来。<br> 隔了几日,外祖父闻讯追到工作队驻地,当着大家的面,对着母亲嚷嚷:“家里不缺吃穿,为什么要出走,到底要去哪里?”母亲回答说去抗日。<br> 外祖父质问她小毛丫头有什么本事能抗日?母亲—声不吭,气得外祖父抓住她,打算用蛮力强行将母亲拖回家。母亲坚决不从。<br> 肖景元等民运工作队的同志纷纷上前,不让外公带走母亲。面对这么多姑娘小伙子,外祖父独木难支,他气愤地说道:“不回家就永远不要回家了!”扭头就走。自此直到全国解放以后的6年里,母亲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娘家,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div> 当时外刚内柔的母亲还是很心疼自己的父亲的,她想着自己出门在外,家里没其他人给父亲做针线活了,脱下了自己的新棉袄,托人捎给外祖父,让外祖父可以加穿在衣服里边御寒。</div><div> 我们兄妹仨都没见过外祖父。他老人家辛劳一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就撒手人寰了。<br> 外祖父母养育了5个孩子,3个男孩,2个女孩。母亲排行老小。小舅舅12岁因病早夭。大舅二舅都识文断字。</div><div> 大舅大了母亲一轮,也属虎。他娶的镇江城的大舅妈,体弱多病,不能生育,但他从无怨言。<br> 民国时期强征壮丁,是老百姓的一大灾难。大舅适龄,恐怕被拉壮丁,四处躲藏,连除夕晚上也不敢回家。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世界之大,竟无他的藏身之地。那天早上,大舅棉袄破了,悄悄回家,想让家人帮着缝补。突然听到村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大舅冲出院子,看见一群国民党士兵正挨家挨户抓壮丁。“快跑!”跟在大舅身后的母亲冲着大舅喊。但已经来不及了。两个士兵上来架着大舅的胳膊往外拖。大舅挣扎着回头看母亲,眼神里满是绝望。母亲想追上去,被外祖父拉住了。大舅还是被抓了壮丁。<br> 大舅在国民党军队混了几年,想方设法,冒着生命危险逃跑了。那个年代多少逃兵侥幸暂时脱险,出笼又触网,被抓回去,遭严刑拷打,九死一生。大舅不敢回家,四处漂泊打零工度日,直到家乡解放,回了兴化,在县印刷厂当了工人,才稳定下来。</div><div> 大舅的这一段经历,始终是母亲被组织政审的内容,但大舅也因此锻炼得豁达大度、见多识广。<br> 自从外公去世,大舅就承担了大家长的责任,把弟弟妹妹们都护在羽翼下,为弟弟妹妹的家庭以及周边邻居大小事务殚精竭虑,大到收留我们,小到去二舅家调解表哥表嫂吵架纠纷。村里人但凡遇到要拿主意的事情,都是第一时间跑去找大舅。大舅睿智,邻居们有事没事到他屋里坐坐,和大舅天南地北地聊。大舅会让他们想不通的问题都理顺。大舅的大局观在村里是无与伦比的,也许是经历的苦难太多,也许是人生感悟太深,无论何时大舅都是乐呵呵地稳如泰山。<br> 1969年3月中苏的珍宝岛冲突,把战争的阴云笼罩在两国之间。母亲选择将当时未成年的我和二哥疏散到大舅家。农村毕竟比城市安全,至少原子弹不会扔到农村去。大舅在老家准备好了房子欢迎我们。<br> 那年暑假,我和二哥临行前,母亲嘱咐了很多话。大概就是一旦真的发生战争,要我们在大舅家躲避,要学会独立生活一类的内容。二哥默不作声,眼神充满忧虑。我也开始胡思乱想:打起仗来我们还能不能再回家了?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父母?</div><div> 上海到兴化的交通不便,我们坐了一夜轮船,才到了兴化县城。大舅雇了三轮车把我们载到安丰镇,再坐小船才到了陈何村大舅家。当时只感觉新奇,并未紧张。大舅妈总是有意无意地表示,城里的孩子习惯不了他们乡下的条件,我们帮着洗衣做饭,她一再说:就是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过了一个多月,战备的紧张气氛有些松懈了,慢慢地一切又回归了常态。我们回上海,大舅送我们。几十年过去了,大舅送我们上船的一幕,特别是大舅望着我们的温暖的眼神,渐行渐远的身影,犹历历在目。<br> 大舅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圆眼睛。我在大舅家,老缠着大舅,询问怎么才可以改善自己的近视眼无神状态。大舅竟然抓了一只大头苍蝇,小心翼翼地用细丝线将苍蝇捆绑在一端,将丝线另一端系在窗框上,让苍蝇在窗边飞,然后要我视线随苍蝇飞动而流转。大舅说追踪灵动,不仅能训练眼球的灵活性,也能让眼神中增添几分生机与活力。后来每次遇到大舅,他都会查问我,锻炼是否坚持不懈。<br> 特殊时期大哥初中毕业因受父亲身份问题影响,暂时“待分配”。母亲也选择把大哥安排到大舅家住下,参加生产队劳动。大哥在大舅家住了一年多,大舅母依然很热情,还是一再说:就是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br> 二舅继承了外祖父的家业,默默无闻种地养家糊口,生活平淡充实。他性情平和,不火不燥,是一位仁厚长者。他先后娶过两位舅妈。<br> 农闲时他带着第一位舅妈撑船去无锡打工,清挖水道与河川淤泥。恰逢日军进攻,国民党军队溃败,他们撑船逃回兴化。<br> 当时兴化之所以不易受到日军蹂躏,是因为地处低洼,河汊纵横,把县境中的陆地划成无数小块,交通唯赖小船,极不便利。公路铁路,不必说,根本没有,就是行船的河道也极狭小,并且河底极浅,水小时,就有搁浅危险,行军极不便利。当年当地的老年人常夸口说:“这里,日本人不会来!长毛时候,没有兵来。辛亥革命,没有兵来。从民国元年到十六年,各地都遇到兵灾,这里仍是安居如常。革命军北伐,一直到现在,这里是一向太平。‘自古昭阳(兴化的古名)好避兵’!”</div><div> 但再好的避难处所,也须进入才能避。<br> 听二舅说,眼看着小船就快要进入兴化境内了。国民党溃兵也想征船躲进兴化。他们不从,一颗流弹飞来,正中二舅妈额头......二舅妈惨遭不测。<br> 二舅后来娶的第二位舅妈,福分也不高,年纪轻轻就得病去世了。两位舅妈留下了二男四女6个孩子。二舅就此不再娶妻,独自抚养孩子艰难度日。从小没娘的母亲心疼这些没娘的孩子,视二舅的孩子为自己的孩子,男孩子上学结婚建房、女孩子出嫁置办嫁妆,都紧紧牵着母亲的心,母亲有求必应。<br> 记忆中的二舅,矮个头,清瘦,黝黑,穿着黑不溜秋不知什么颜色衣服,脚上穿一双军绿色的胶鞋。一个地地道道的苏北农民,随时弓着身子,手上干着农活,看起来像个老头儿。我能看见二舅的时候,总是母亲在家的时候,二舅悄无声息地坐着,少言寡语,但是永远含着笑。<br> 二舅家两个表哥都结婚住进了新瓦房。表哥们让他也住瓦房,二舅摇摇头,指了指田间地头的小茅草房子:“我住那儿。”那小房子墙皮已经斑驳,屋顶的茅草也稀疏了。表哥们劝不动他,只好由着他。从此,二舅就住在那间小屋里,每天下地干活,回来总要打上一壶酒,慢慢喝。或许为了缓解压力,二舅天天都要喝酒,一天不喝就馋得不行,像有了瘾一样。他经常早起空腹就喝酒,没下酒菜也喝酒,屡劝不听、乐此不疲,由此危害了健康。<br> 姨妈比母亲大了七八岁。我第一次看见她时,惊奇地忍不住看看她又望望母亲:她们俩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div><div> 姨妈和母亲长相极其相似,但性格迥异。母亲独立,姨妈温顺听话。姨妈听外祖父的话早早嫁到了邻近兴化的大丰卞家,养儿育女。生活的琐碎,把曾经很是温柔的姨妈,逼成了一个脾气风风火火、处理事情雷厉风行的人。嫁得离娘家远,交通又不便,姨妈很少能照顾到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只有逢年过节走亲戚,才让我们体会到姨妈身上那种火爆和偶有的温柔。记得仅有的相见,姨妈温柔地和我讲话,指引我怎么走田间小路,也做各种家乡好吃的让我品尝,但是这些并不妨碍她同时大声地叱责没有如期干完活儿的表嫂(姐),也不妨碍她利落地把一些好吃的同时分给表哥。<br> 表哥的妻子即是表姐。包办婚姻,二舅家的大表姐嫁给了姨妈家的大表哥,亲上加亲,悲哀的是,这导致后代隐形病遗传。我漂亮的表侄女,居然是软骨病,七八岁了还不太会站立,后来在一场火灾中早夭。</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 <br> </div> 母亲和她的侄女、侄子以及侄媳 母亲和她操心最多的侄女成莲珍(左)以及侄媳 时光荏苒,舅舅、姨妈早已作古。唯愿封建制度下的包办婚姻永不再现,少一些这样的人间悲剧。<br> 母亲总说,亲情是血脉的延续,就像一棵千年古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在根上有祖辈的苦难,在枝上有父辈的奔波,在叶上有亲人的关爱和不舍。虽然离乡不再回乡,但亲情永远相连。<br> 母亲离休后,二舅的孙女晓萍来沪创业,选择了古琴茶艺与书法作为事业,实属不易。她选择了传统文化这条道路,既是对自身兴趣的坚持,也是对中华文化的传承与弘扬。母亲肯定她的选择,给予精神上的大力支持,经常告诫她,创业之路充满希望,但也充满艰辛和挑战,难免会遇到挫折和困难。家人永远是她坚强的后盾,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勇敢面对,坚持下去,实现自己的创业梦想! 2023年母亲与相貌比女儿更像她的晓萍合影 母亲娘家的姨外孙女翠华,家住江苏省盐城市大丰区大丰裕华镇。裕华镇是一个充满历史和文化底蕴的地方。父亲在新四军第6师16旅服役时曾经在那里战斗过,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同时,那里也是著名的大蒜之乡,盛产优质大蒜。翠华定居上海后,逢年过节回家乡,带来的农副产品中总少不了大蒜。对翠华来说,大蒜和施华洛世奇水晶一样“剥开层层皮,里头都藏着光。”她总是乐呵呵的,充满生活智慧,经得起捶打,几乎在任何环境下都能把日子磨出香味来。<br><br><br> 2024年母亲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