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决定

向日葵

<p class="ql-block">珠江的水裹挟着泥沙,年复一年拍打广州老城区的石阶。王兰住的那栋居民楼墙皮早已斑驳,阳台上晾晒的蓝布衫随风摆动,像一面褪色的旗帜,飘扬着一个母亲跨越半世纪的坚守与挣扎。晴天霹雳炸碎寻常日子。1971 年的木棉花落满巷口时,王兰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黎国思,数着他手指上的螺圈。大儿子已经能跑能跳,这个迟来的孩子本是上天额外的馈赠,直到三岁那天,邻居家的女童都能背唐诗了,国思还只会发出含混的咿呀声。王兰牵着儿子的手,把广州城的医院走成了熟门熟路。那时没有精准的产前筛查,医生翻看国思的眼睑,按压他的手脚,最终在病历本上写下 "唐氏综合症" 五个字。这个词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王兰指尖发麻 —— 她听不懂什么是染色体异常,只明白医生那句 "智力永远停留在孩童时期"。回家路上,丈夫的自行车链条掉了三次。夫妻俩蹲在路边修车,链条油蹭黑了手指,谁都没说话。珠江的腥气漫过来,王兰突然想起怀国思时,总在傍晚闻到这味道,那时她以为是幸福的气息。八年等一声 "妈妈"。国思八岁那年的清晨,阳光斜斜切过木窗棂,照在他笨拙系鞋带的手上。王兰正在灶台煎蛋,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含混的两个字:"妈... 妈"。铁锅 "哐当" 砸在地上,热油溅到脚背她都没知觉。她转身抱住儿子佝偻的背,国思的头刚到她胸口,像株长歪的向日葵。这声迟来八年的呼唤,让她哭到浑身抽搐 —— 既为这微小的进步欣喜,又为他未来要走的荆棘路心碎。从那天起,王兰成了最耐心的老师。教他扣纽扣,国思的手指总不听使唤,她就把自己的手和儿子的手绑在一起,一遍遍地穿进扣眼;教他用勺子,打翻的粥碗堆成小山,她就每天多蒸一锅米饭等着收拾残局。邻居常听见她家传来重复的口令:"国思,抬胳膊"" 国思,咽下去 ",像一首单调却执着的童谣。四十岁的国思终于能自己穿衣吃饭时,王兰的背已经驼成了虾米。大儿子早已成家搬走,丈夫在一个暴雨夜突发脑溢血离世,珠江边的老屋里,只剩下她和永远长不大的小儿子。最后一勺粥里的爱与痛。2017 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83 岁的王兰在菜市场突然栽倒。醒来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见国思被护工牵着,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糖纸。他不会表达担忧,只会把糖纸往她嘴里塞。心电图仪器规律地发出 "滴滴" 声,王兰摸着儿子粗糙的手掌,突然看清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自己走后,这个连公交站牌都看不懂的儿子,该如何活下去?社区的帮扶只能解决温饱,可谁会像她这样,在他半夜尿床时默默换床单,在他被顽童欺负时护在他身前?5 月 9 日清晨,病房的窗帘没拉严,漏进一缕金色的阳光。王兰让护工买来小米粥,颤抖着把 76 粒安眠药碾成粉,拌在温热的粥里。她一勺一勺喂给儿子,国思像往常一样张着嘴,嘴角沾着粥粒。"乖,叫声妈妈就睡会儿。" 她把膝盖当作儿子的枕头,指尖划过他稀疏的头发。国思含混地哼了一声,慢慢闭上了眼睛。珠江的晨雾漫进窗户,在他平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警察来时,王兰正对着空粥碗发呆。"我太老了,托不动他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让他先走,我才能放心。" 这句话飘在病房里,和窗外的江水声融在一起,分不清是叹息还是解脱。如今那栋老居民楼即将拆迁,王兰的故事成了街坊们偶尔提起的往事。有人说她狠心,有人说她伟大,只有珠江的水知道,那个 83 岁的母亲,在最后时刻喂给儿子的每一口粥里,都盛着五十六年从未变过的东西 —— 那是用生命托举生命的重量,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倔强,是一个母亲能给出的,最沉重也最纯粹的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