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94-土漠奇境

尼玛阿库

漫漫土漠。

土漠奇境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苍茫无垠的土漠。2001年，我们来到和田，当地一位公安局的朋友，自告奋勇带我们去看一个“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
       印象中行车两三个小时后，离开大路，开进一个只有车辙的达坂。开始还有一些青黄的草和灌木，一道道的沙丘。接着一个一望无际毫无生气的达坂在前方铺展，天与地相接处，模糊难辨。达坂颜色不同于沙漠，呈灰黄色。远处云层阴影下的，甚至呈灰黑色，非亲历者不能道其详。朋友说这是土漠。下车拍照，方知车外风大，尘土飞扬，如千万细针，刺人肌肤。忽见有旋风卷起，黑柱冲天，旋又消散，仿佛从未来过。尘土柔滑细腻，捧一抔在手中，如水般从指缝流尽，不留痕迹。远处，蜃气浮动，幻出湖泊树木之形。脚下漠土让人感到厚实，似乎只有表层铺着细土。朋友说，入夜后寒气逼人，与白昼的酷热，判若两地。在车外风尘烈日下呆几分钟便呆不住了，上车继续沿着一条浅浅车辙前行。

漠土让人感到厚实。

       踩住油门狂奔，而地平线似乎退得更快。在车上草草吃过半块馕，不知开了多少公里，忽地前面露出一线绿色。朋友说快到了。绿色如丝，并没有随着接近而高出地面多少，反而显得时断时续。待到跟前，是终身难忘的奇观：达坂裂开一条地缝，十几二十米的裂谷下郁郁葱葱，树木花草和一座细长的村落，让人觉得不真实。我们方才看到的绿色，是裂谷下一些高大树木露出土漠的梢头。朋友带着我们找到一条路，勉强地将车开了下去。
       这是塔克拉玛干边缘。巨大裂谷之下，竟藏着一线生机。绿洲狭长纤细，宽处不过几百米，却蜿蜒伸展十余公里。两侧赭褐色的断崖壁立如削，谷底一条溪流，时隐时现于芦苇与红柳丛中，它并非在流淌，而是在砂砾卵石的缝隙间渗漏，在芦苇的根须间传递。村子便沿着这细弱的水脉，如藤蔓一样生长，绵延而去。溪水两岸的核桃树与石榴树，参差成林。

断崖壁立如削。 有水的地方就有树。

       朋友找到了村长，一个深目高鼻的中年维族汉子，块头显瘦小。他带我们到村部休息。村部是几间老旧的土房，有个小院子。村长端了一笸箩核桃招待我们。朋友与村长用维语说了一番话，递给村长几张钞票，村长推辞着收下了。然后俩人便在院子里垒了几块石头，村长就离开了。
       我们喝了几口有点咸涩的开水，倒是核桃又香又大。歇了口气，我们便也背着相机到村里采风去了。
       这村庄显然破旧，朋友曾说这是有名的贫困村。
       一条窄小村道，沿着小溪蜿蜒，路旁的民居都是黄土泥糊的简陋低矮房舍，平顶小窗。屋内陈设极简，土炕占去半室，炕上铺旧毡。墙角堆农具，梁悬干椒玉米。灶台黑亮，铁壶常沸。斜阳将人影投于墙上，晃动不已。路上遇见的村民面色黝黑，皱纹如沟壑。男子多蓄须，女子围头巾，穿着简朴。但所有的人对我们都十分友好，总是面带微笑，点头致意。我们问能不能拍张照，没人拒绝，都整整衣帽，笑对镜头。小溪对面的石榴园里有十几个男人女人在忙碌着，在微风中摇摆着身姿，大概是在除草、施肥吧。有的屋顶上已经升起袅袅炊烟，烤馕的香味远远飘来。

黄泥糊的房舍简陋低矮。 村民友好和善。 大爷已经80岁了。 和小朋友生气的女孩。

       走着忽见一处宽敞了起来，有个百十平方米的小场地，边上竟有一座清真寺，只比民居稍大些，也是黄土糊墙。圆拱的木门关着，斑驳陈旧。清真寺后面有一片杨树林，七八个男孩女孩在躲猫猫，欢声笑语的。那天直到我们离开，也没听到唤拜声，后来听村长说，阿訇到县里开会了。
       有户人家显得大些，男主人恰在门口，见到我们，用生硬的汉语热情招呼：进来坐坐，进来坐坐！我们便合掌道谢，进了屋里。屋里的布局与其他民居大体相同，一个大丫头迎了上来，同样端上一笸箩核桃。女孩健康漂亮，羞涩地让我们拍照。交谈中，从父亲不顺畅的言说中，得知女孩是准新娘，过几天要出嫁了。我们向她道喜，只遗憾空手而来，不能送份礼物。

羞涩的准新娘。 健康而美丽。 幸福一家人。

       回到村部，朋友和村长已经宰了一只羊，一口锅架在石头上，咕噜咕噜煮着羊肉，香气四溢。这就是最纯朴也最著名的手抓羊肉，清水煮，蘸孜然和盐吃肉。自那次以后，我没吃过更好吃的手抓羊肉。期间，村长说这条沟里有百十户人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息，不知有多少代了。“有千年了吧？那是有的。”村长自问自答。村长说，人们很少出门，主要靠核桃和石榴获得一点收入，都是商贩开车来收购，说多少钱就多少钱。田地很少，牛羊也不多。“穷得很，”村长长声叹吁：“要有路就好了。”从他们这儿到县城，骑驴要走一天的路。
       离开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多年以后，当我想起这个村庄，还有一种梦幻中的感觉。
       遗憾的是，当时用的是胶片相机，二十几年过去，底片都找不到了。只有几张人像，因当年托人扫描成电子文档保留了下来。村庄的名字也记不清了，无论在百度上怎么搜，都没结果。
       但我也安慰自己：名字并不重要，只要记住大漠深处有个村庄，凭一线绿洲而绵延千年，真真诠释"生生不息"四字。他们不争滔滔之势，只求脉脉不绝。因生而生，不声不响，不需理由。可是总有一份惦记，让“自我安慰”不那么安详：他们应该都脱贫了吧？

女孩和玉米棒子。 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