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话巴山夜雨时

知青悦耳

作者 / 知青悦耳

图片 / AI生成（原创）

美篇号 / 61031239

我常常去3000里外巴山深处的那所学校游荡，不过都是在梦里（2008年那次除外）。

几十年过去了，学校基本还是老样子，大门外仍挂着尺多长的铁片，敲击它发出的铃声依然清脆悠扬。

这个学校开门见山，对面的青山直线距离约200米，却不见首尾。一条落差很大的河沟，是两山的分界线。

当年，我插队在这里当民办教师时，每天都用眼睛抚摸群山那优美的曲线，和它凹凸有致的肌肤；每天都凝视对面几十丈高的弧形断崖石壁，它青黛赭黄的底色上，有经年雨水洇染刻下的沟壑，它们与枯藤苔藓组成了一幅妙不可言的水墨画。

猛地，我从画中隐约看到一幅衣袂飘飘大佛的轮廓，岁月与信仰竟在此邂逅了。从此，岩与眸之间便有了牵连。

另一位公办教师姓张，多年来在此独当一面，是教学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有农民请教他，对面山的海拔是多少？他伸出手臂，用拇指和食指，把对面断壁，上下框住，眯着一只眼左看右看，说：“海拔300米多点。” 把农民唬得一愣一愣的。信不信由你，反正张老师是这里最有知识的人！

张老师爱抽烟喝酒。没事就从怀里掏出个酒瓶子喝两口。一天，他非要送我半斤白酒，我全家都滴酒不沾呀，他说这是个好东西，解乏提神还防寒。

我那时住在2里外村子的仓库里，每天放学后，要洗衣捡柴磨面种菜，疲惫不堪。社员奇怪我为何天不黑就关上房门，连我自留地里南瓜的藤蔓，都卷成一个个问号。其实他们没走漏风声，我当时并不知道，屋旁那颗柿子树上，曾吊死过被抽了脚筋的地主。他们开会宣布：谁告诉我这事，谁就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

一位区领导下乡视察，敲开我房门，径直走进隔断里屋，一探究竟。见我来不及收拾的木板桌上，放着几本陈旧的中学课本和草稿纸，还有一盘凉土豆丝，和一个敞开口飘着酒味儿的瓶子。

“原来关着门偷偷喝酒！”领导笑着又指指门后说：“这里放个斧头干啥？你等于住在红色保险箱里，把心放肚子里吧。”

他不知道，有次天黑社员开会学习，我回屋晚了，屋旁的黄豆垛沙沙地响，大声询问没人搭话，吓得我转身跑到农家。金娥姑娘陪我查看，才知是谁家故意放出的猪，在偷吃集体粮食。她坚持陪我住了一晚，趁机让我教她织袜子收后跟的方法。

这下领导发现我想读书正备考的秘密了，女流之辈喝酒传出去也很不雅。我想解释，这酒是张老师在大队会计家小卖部买的。会计7岁的儿子（我班的学生）曾告诉我：他爹经常往酒坛里掺水，卖多少掺多少。但我忍住啥也没说。

过了一个多月，我才用舌尖把这半斤“水”酒舔完。在轻飘飘的日子里，竟忘了身在何处，该何去何从？

后来我住进学校，条件好点。朗朗读书声，欢笑声把白天填满，放学后，我到河沟去捡柴，突然冒出几个学生，他们唱着我刚教会的歌，很快帮我捡了一背篼枯枝朽木。山里黑得快，我还得去背水，不然那扁扁的水桶，会逮个月亮让我背回来。

张老师有事要离开几天，附近有个姑娘，见我独守这孤零零的学校，主动晚上要来陪我。我知道她家人患轻度麻风病，就装作胆大的样子说，“不用不用，谢谢你，我住楼上很安全。若有情况我就使劲敲锣打鼓，几里外都能听到。”用排节目的锣鼓防身，这个奇思妙想让我很得意。

生产队分给我稻谷，我想用稻谷换点红苕，队长说：换啥子，到地里随便挖，你一个人能吃多少！我挖了一次，见他们真的白送我，就再不好意思去挖了。

老鼠天天上蹿下跳，咬我米袋，抢我有限的口粮，让我十分恼火。我把毒药拌稀饭放屋里墙角处，谁知张老师养的那只母鸡，却穿过长长走廊，私闯民宅进屋叨了毒饵，我发现时，它已死在门口。张老师眼睛红红的，快哭的样子，却拒绝我赔偿。我取下挂在房梁上舍不得吃的棒子骨想送他，打开报纸一看，十多条褐色蜈蚣却静静趴在上面，令我毛骨悚然。我赶快包住它们扔进荒野，索性让更多的活物去分享。

一天，来了个外地青年篾匠，暂住学校。他竟天天坐在我教室最后面，编织篾器，听我给小娃娃讲课。这让我受到监视般的不自在，就故意无视他的存在。有次他突然送我一海碗煮熟的小鱼，说是用“鱼藤精”毒死的，在河沟里捞了两簸萁，他和张老师吃不完，让我帮忙，免得臭了。我在每条小鱼肚子上只咬一口，也没吃完，忍痛倒掉。再上课时，我不得不对他微笑一下，点点头。

六一节学生要参加区里演出，我在操场给30多个男生理发，他们头上大小三代数不清的虱子，被我一窝端扔进火堆。“嗤……”，毛发化作了青烟，“砰，啪”，虱子在糊臭味中爆裂炸响，孩子们像放小鞭一样高兴。

对面崖壁上，那隐约的大佛，正透过薄薄云雾，凝视着操场。山风在树叶上飒飒地誊写，似乎为了神的末日审判，在记录人间善恶。

我想请山风替我叩问大佛：万物生灵，都在用各自的生存智慧，拼命活着。生而为人，已有原罪。毒死鸡鱼，烧死虱虮，是否又增加了本罪？大佛沉默不语。原来，沉默就是最理性的答案。

夏天的雷雨，来得急走得快。山峦被洗得如婴儿般纯净清朗。放学了，班上那个患小儿麻痹症的男孩，拄着拐，只靠一条好腿，在下坡的泥泞小道上蹒跚。我赶快去背他，路好滑，我们差点摔倒。这短短几十米山路，太为难他了。我说你学习好，脑瓜灵，长大可以当赤脚医生，在家为社员看病。他笑了，笑得很好看。

夜里又下雨了。清晨从窗户望去，崖壁大佛模糊的脸上，多了几道泪痕。

日子就这样像草一样，春来生绿，冬来变黄。数九了，对面的山顶，被雪淋白了头。孩子们穿得单薄，小手又红又肿，流着清鼻涕来上学。教室里生起两堆火，他们围坐一圈朗读，手不僵了再回座位写字。一团云雾从对面崖壁涌了过来，教室里顿时像塞满棉花，啥也看不见了。一眨眼，它又轻轻地走了，不留下一片云彩。

我多想变成大佛指尖的一朵白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个小男孩没来上学，听说脚后跟冻掉了，放学后我和张老师要去看望他。

冬夜，青春在灯旁陪伴我批改作业，雪花从瓦缝钻进来，好奇地看煤油灯火苗跳着蓝色的舞。火盆里的炭火忽明忽暗，脸盆的水已结冰，我就像一坨铁锭，反复被冰与火轮番淬炼着。

廊檐冰凌嘀嗒着水珠，像在数着某个遥远的归期。知青们返城参加工作，走了一批又一批。去上大学的幸运儿，都毕业了。

推荐“可教育好”的子女考试，全区只一个名额。我虽幸运获得这个机会，却因“白卷”事件，考5分的被录取，我考100分落了榜。我并不想取代别人，只希望大家都有上学机会。但希望被摔得粉碎。在一次又一次被捶打的日子里，我把破碎的心反复缝补，曾以为熬不过那些冬夜……

山外知青朋友来信问我，为何用红笔给她写信？这才知道红笔写信是断交的意思，我还盼它走红运呢。

窗外，对面山的影子模模糊糊，七，八个星子眨着神秘的眼。我知道崖壁上的大佛，能看见我窗口的灯光。山风啊，请帮我问问大佛：是不是我要像崖上的野菊，被暴雨打折了茎杆，还得在石缝中继续开花？我还得等几个冰河解冻的春天？

佛给我投梦说：等你攒够了一个又一个失望，还得等那个嫉妒你，用谗言暗算你的“朋友”暴露了，才算度完最后一劫，就到你该去的地方了。

几十年一晃而过，我终于在退休后的一个春天，重返旧地，来看望这个让我幡然醒悟之地。沧海桑田，当年的学校依然如故，但崖壁上的佛影已悄然化育，模糊不清，崖壁上似乎还多了几个小佛的雏形。

也许若干年后，崖壁上会幻化出莲花的图形？也许一切都不复存在，达到真正的永恒。而我们微尘之躯，早已委身尘土，却把凝视的光，种在后来者的眼瞳里，成为宇宙不灭的星火。

我久久凝视着对面崖壁，谁也不知我在看什么，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