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虾仁

夫子

　　“倘使能化身成您平生所烹制的某一道杭州菜，您最乐意成为哪一道？”我这样问老师傅。厨房里油锅滋滋作响，爆香的气息蒸腾弥漫。老师傅停下手中活计，听清问题后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笑声震落了墙上悬着的一小撮干桂花：“化身？哈哈！若真有此福分，我巴不得化出千身万形来！杭州菜样样好，哪一道不似个玲珑魂魄？”他笑罢，忽然敛了神色，目光柔和地望向窗外那一片被山岚濡湿的绿意：“若只一道……只能是龙井虾仁了。”“这菜多好啊，”他喃喃道，“一颗颗虾仁就是一个个冰清玉洁的朋友，一片片绿色龙井叶，恰也宛如一句句轻声喃语的问候。”

这话轻轻坠入厨房的烟火气中，竟激起了回声——龙井虾仁，原非烈火猛油催生的简单热食，其中自有生命相互扶持的深意，于无声处悄然铺展开来。

老师傅取虾，指尖轻巧得如同拂过初春水面。河虾静卧竹篓，青亮甲壳下隐隐透出玉色，仿佛是西湖水养就的一抹微光。虾在他手中，宛如冰玉雕琢，去壳后那柔韧的玉白，是久经流水冲刷才得有的纯粹。他并不急于剥取，只教我看那虾身微微蜷曲的弧度：“虾离水而玉色生青，非得有耐心慢慢待它——人亦如此，急不得。”细长银针在虾脊上挑过，耐心引出一线墨痕般的肠泥。这活计极需指上功夫，他动作却凝定如禅定，虾肉在他指间褪尽了最后一丝尘浊，显露出无瑕本相，竟似一种清洁的修行。

虾仁净身，接下来该请出龙井了。老师傅郑重取出小小陶罐，掀开素纸，新茶气息霎时弥漫开来，清冽如风过竹林。他拈出几片新芽置于掌心，叶片细嫩如初生，绿意清透，叶脉清晰如画，确乎是梅家坞的头春珍品。“龙井是茶中君子，”他低语，“雨露精华，全凝于这一叶之间。”——茶与人，竟在脱尽烟火之处隐隐相通：皆需洗去尘嚣，方显本真清贵。

铁锅烧热，素油滑过锅壁。老师傅指尖轻弹，虾仁玉白的身躯便滑入油中，霎时轻烟缭绕，虾身微微卷曲，染上浅浅的金边，如同朝霞初染西子湖面。顷刻起锅，余温尚在跳跃，他迅即将龙井茶叶倾入，急急翻炒。茶叶在热油里微微舒展，翠色被激发得愈发鲜亮，宛如扁舟荡漾于碧波之上。最后，薄芡如清溪水般缓缓淋下，瞬间裹住虾仁与茶叶，光泽如雨后初霁的湖面。出锅之际，虾仁玉白衬着茶叶碧青，玉青相映，正是天地清气的精魂所凝。盘中玉青相映，如一幅微缩的江南山水。老师傅递来竹筷，我夹起一筷，虾仁脆嫩里裹着难以言喻的甘鲜，茶叶微涩中渗出清幽余韵。当虾仁的鲜与茶叶的香在舌尖缓缓交融，仿佛咀嚼的不是肴馔，而是西湖水色与山岚的魂魄。那味道先是清冽，继而醇厚，最后竟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甘苦，复归于清寂——这滋味如人生，百味杂陈，最后在舌上化开，只余一片清透澄明。

“你看，”老师傅指着盘中一片卷曲的茶叶，“茶叶浮沉，虾仁蜷伸，看似各自姿态，细看却是互相扶持着啊。”虾仁得茶香点化，脱胎换骨；茶叶借虾之温润，褪去孤寒。两者在热锅中相拥，在玉盘里依偎，各自成全了对方更深的滋味。我恍然悟到：原来盘中物亦如人间情，孤洁者难免清寂，相扶者乃得醇厚。虾与叶，各自收敛了过于锋利的秉性，调和出超越自身的至味——这盘中之物，俨然是尘世里相携相惜的微缩寓言。“所以啊，”老师傅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愿化身此菜，非为独享清誉——实是羡慕这一盘之中，虾与茶，彼此成了对方最熨帖的依靠。”

离了厨房，心中余味未散。老厨灶间的一番话，竟如茶烟般在我思绪里袅袅萦回不去。盘中玉色青碧，岂止是舌尖滋味？原来老师傅向往的“千身”，并非贪多之念，而是深谙众生需彼此支撑才能成就至味的禅机。每颗虾仁与每片茶叶的相逢，都如人间萍水之缘：看似偶然的际遇，其中却蕴藏着相互成全的必然。我们行于人海，谁不曾是他人盘中一粒虾仁，谁又不曾为他人杯里一枚茶叶？浮沉起落间，我们互相以自身的清寒或温润，默默浸润对方生命的质地。

行至断桥，暮色四合。西湖烟水苍茫，白堤上人影如微尘。老师傅那“千身”之愿，竟如薄暮中的一声钟磬，清越入心——人生海海，你我皆是他人盘中一粒虾仁，亦是他人杯中一片茶叶，无非在浮沉间彼此以本真相濡染。既如此，不妨都活成玉盘中的一点清白，碧汤里的一叶青翠：以自身之清透，成就他人之温润；亦借他人之温润，滋养自身之清透。

这红尘滋味，终究是无数冰清玉洁的“朋友”，在生命滚烫的油锅中彼此扶持着煎熬、成全、升腾——最终融成一盘叫做“人间”的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