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印上的镛声·原创小说

默斋主人

<p class="ql-block">金印上的镛声·默斋主人原创小说</p><p class="ql-block">1931年的春寒还没褪尽,上海高桥镇的工地上已蒸腾着热气。谢秉衡指挥着工匠们给祠堂的飞檐鎏金,青灰色的瓦当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杜月笙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指尖捻着那枚磨得发亮的翡翠戒指——这祠堂是他扎在上海滩的根,可根下的泥土,总让他夜里惊醒时觉得发虚。</p><p class="ql-block">“先生,章士钊那边回话了。”徐福生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沙哑,他刚从法租界跑回来,藏青色的短褂上沾着雨渍,“章总长说,章太炎先生……怕是请不动。”</p><p class="ql-block">杜月笙“嗯”了一声,没回头。他早料到这结果。那位“章疯子”是连光绪帝都敢骂“载湉小丑”的人物,黄侃、鲁迅这些文魁都得执弟子礼,怎会为一个帮会头子的祠堂动笔?可他偏要争这口气。黄金荣的公馆里挂着吴昌硕的画,张啸林的书房摆着郑孝胥的字,他杜月笙要的不止这些——他要让那些捏着毛笔骂他“暴发户”的先生们,认他这杜家门庭。</p> <p class="ql-block">徐福生搓着手,想起监狱里的光景。十七年前,他还是个为几文钱打架的混小子,在英租界的牢房里,见着那个戴镣铐还在默写《说文解字》的中年人。章太炎教他认“囚”字的甲骨文,说“人在口中,困而不折方为囚”,那时的月光从铁窗漏进来,照得先生的眼镜片发亮。可如今他揣着厚礼去苏州,先生只泡了杯粗茶,说“祠堂文章,非吾所任”,客气得像隔着层冰。</p><p class="ql-block">转机来得蹊跷。初夏时,苏州寄来一封字迹潦草的信,信封上印着“章炳麟”三个字,墨迹洇了边角。杜月笙拆开,见里面写着法租界霞飞路的一桩房产纠纷,说的是“舍侄章鸿春”与某洋行买办争地,官司拖了三月,竟被巡捕房锁了门。信末写着“或可托公一询”,笔锋怯生生的,不像那位敢在《苏报》上骂清廷的章疯子。</p><p class="ql-block">“去查。”杜月笙把信拍在桌上,声音沉得像敲铜锣,“查那个章鸿春,查那个买办,查清楚这官司里的弯弯绕。”</p> <p class="ql-block">三日后,徐福生带回消息:哪有什么章鸿春,是章太炎一个远房亲戚的表亲,沾了点“章”字就敢惹事,那买办背后是法国领事馆的翻译,在法租界向来横。杜月笙没多说,只让巡捕房的熟人“按规矩办”,又让人给那亲戚送了两箱洋布,说是“杜先生赔的礼”。事了的那天,他揣着张两千银圆的票子,坐火车去了苏州。</p><p class="ql-block">章太炎的宅子在锦帆路,墙皮斑驳,院里堆着半人高的书箱。先生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正蹲在廊下翻晒书稿,见他来,推了推眼镜:“杜先生倒是稀客。”</p><p class="ql-block">“特来谢先生信中提点。”杜月笙没提官司,只递过那票子,“这点钱,权当给先生添几本书。”</p><p class="ql-block">章太炎的手指在票子上顿了顿,指尖的墨迹蹭在白纸上,像个没写完的字。他没接,也没拒,转身进了屋,泡了新茶。那天他们聊了些什么,后来没人说得清,只知杜月笙告辞时,茶杯底下压着那张票子,先生送他到门口,望着他的汽车扬起的尘土,忽然说了句:“杜先生这名字,‘月生’二字,太俗了。”</p> <p class="ql-block">杜月笙心里一动,忙躬身:“愿闻先生赐教。”</p><p class="ql-block">“《周礼·太司乐》里说,‘西方之乐为镛,东方之乐为笙’。”章太炎从书堆里抽出本泛黄的经书,指着注解,“镛是大钟,笙是雅乐,不如改名‘镛’,号‘月笙’,既有钟鸣鼎食之象,又有丝竹雅韵,如何?”</p><p class="ql-block">他站在夕阳里,长衫被风吹得猎猎响,倒像当年在《苏报》馆挥斥方遒的模样。杜月笙望着那“镛”字,笔画厚重,像座稳稳当当的山,忽然觉得胸口那块总发闷的地方,敞亮了。</p><p class="ql-block">没过多久,杜月笙收到个锦盒,里面是方一寸见方的金印,刻着“杜镛”二字,边款是章太炎的小字。他把金印挂在绸带上,贴身戴着,签字时必盖这印,连给租界工部局的呈文都不例外。有人见他对着镜子摸那金印,说:“先生,这印比黄金还沉。”他笑了,没说话——他知道,这印里沉着的,是《周礼》里的雅乐,是从帝尧传下来的血脉,是那些穿长衫的先生们再也没法轻贱的底气。</p> <p class="ql-block">章太炎为杜家修的家谱送来时,用的是蓝布封皮,里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杜之先出帝尧”,把海宁杜氏与春秋时的杜伯、宋朝的杜衍都串在了一起。杜月笙请人抄了几十份,分送亲友,连祠堂的碑刻上都拓了这段谱系。有回黄侃来上海,见了那碑,气得骂“斯文扫地”,章太炎却在《华国月刊》上写了篇短文,说“礼失求诸野,杜君重然诺,有古侠风,胜某些伪儒多矣”。</p><p class="ql-block">秋深时,杜氏家祠落成大典,章太炎的撰文刻在最显眼的碑上。杜月笙站在碑前,听着戏班唱《龙凤呈祥》,胸口的金印贴着皮肉发烫。远处,有人指指点点说“章疯子也为黑帮动笔”,他却想起苏州那院的书稿,想起先生说“镛者,大钟也,不鸣则已,鸣则惊人”。</p><p class="ql-block">风吹过祠堂的铃铛,叮当作响,倒真像《周礼》里说的雅乐。杜月笙摸了摸胸口的金印,觉得这声儿,比上海滩所有的堂会都好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