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泽德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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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必择邻，交必择友”——沈静秋悬腕提笔，墨汁饱蘸的狼毫在宣纸上缓缓游走，落下的字迹苍劲有力，如老树虬枝的8个大字一挥而就。窗外，孩童追逐嬉闹的脆笑声穿透玻璃，她搁下笔，轻轻揉了揉布满岁月刻痕的手腕，那纵横的褶皱里沉淀着六十五载春秋的霜雪，记载着六十五年的历程。

这是她迁入“栖梧里”的第三日。老伴故去后，儿子为了老娘生活的便利，执意让她卖掉旧宅，在新落成的电梯公寓安享晚年。“妈，方便，还有老年中心。”儿子的劝慰言犹在耳。沈静秋无声轻叹，将刚写就的条幅仔细挂在客厅素墙之上。

“笃笃笃”——叩门声清越。

门外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怀中抱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孩子脸颊绯红，泪痕未干。“阿姨您好，我是对门的苏晓蔓。实在打扰您了，我家小树发烧得厉害，家里体温计坏了，不知您……” 女子语速急切，眼中盛满焦灼与恳求，简单的棉质T恤洗得有些发白，随意挽起的发髻下，眼睑泛着青影。

沈静秋连忙侧身：“快进来。电子体温计有的，退烧药也备着些。”她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一种天然的抚慰力量。

苏晓蔓感激地点头，抱着孩子进来。男孩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小嘴委屈地瘪着，呼吸带着灼热的气息。

“39度1，得赶紧用药。”沈静秋动作利落地测好体温，从药箱中取出儿童退烧药，手法娴熟，“放心，我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也带过不少孩子，有一定的经验。”

苏晓蔓眼圈骤然一红，强忍的脆弱瞬间决堤：“谢谢您，阿姨。他爸爸常年在项目上，我一个人……有时候真是……”话语未尽，孩子的哭声又起。

沈静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目光如古井般沉静包容：“莫慌，有我。” 那一拍，仿佛带着千钧的定力，让苏晓蔓无措的心稍稍落定，慢慢安下心。

两小时后，孩子的热度终于退下，在苏晓蔓家沙发上沉沉睡去。沈静秋已在厨房熬好一锅晶莹软糯的白粥，配了几碟清爽小菜。“孩子病后脾胃弱，这粥最是养人。”她轻声细语地叮嘱，如同对待自家儿孙。

苏晓蔓紧握住沈静秋那双布满褶皱却温暖异常的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就在这时，楼下猛地传来“咚咚咚”的重击声，紧接着是男人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大中午的！还让不让人工作了？！安静点！”

苏晓蔓脸色一白，慌忙跑到阳台朝下喊：“对不起，江先生！孩子病了，这就安静！”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更重的摔门声。苏晓蔓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像被抽走了力气。“楼下住的是位做生意的江先生，单身，性子……特别孤僻，容不得半点声响。”她无奈地向沈静秋解释。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沈静秋望着楼下紧闭的窗户，轻轻一叹，“然《左传》有云，‘亲仁善邻，国之宝也’。邻里相处，贵在将心比心，以德相待。”

翌日清晨，晨曦微露。沈静秋蒸好一笼松软喷香的茯苓糕，用素净的青花瓷碟盛了两块，敲响了楼下302的门。许久，门才开了一条细缝，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却写满疲惫的脸——江峻岩，约莫四十上下，眉头深锁，眼中血丝密布，像一头被侵扰了领地的困兽。

“您好，我是楼上402新来的住户，姓沈。做了些点心……”

“不用，谢谢。”男人生硬地打断，作势关门。

沈静秋不急不恼，只将那碟茯苓糕稳稳放在门边小柜上，温言道：“听闻您工作辛劳，略备粗点，不嫌弃就尝尝。”说完，她从容转身离开，留下江峻岩在门缝后望着那碟犹带温热的精致糕点，神色复杂。

日子如溪水般流淌。沈静秋成了连接两家的温暖桥梁。她常去苏晓蔓家搭把手照看小树，分享育儿经，也总不忘给江峻岩送些亲手做的点心——有时是清润的银耳羹，有时是开胃的山楂糕。尽管十之八九，那扇门都紧闭着。小区里渐渐流传开：新搬来的沈老师，如冬日暖阳，古道热肠。

然而，平静在一个周五的黄昏被骤然撕裂。沈静秋正于灯下品读《菜根谭》，楼下猛地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她心下一紧，快步下楼，只见楼道里苏晓蔓与江峻岩正剑拔弩张。苏晓蔓紧搂着被吓哭的小树，自己亦是泪流满面。

“你家孩子天天像野马！知不知道楼下的人要工作？！”江峻岩脸色铁青，手中紧攥着一份文件，指节发白，“今天关键的视频会议，全被你们咚咚咚的脚步声毁了！”

“他才五岁！难道要他钉在椅子上不动吗？！”苏晓蔓声音哽咽，带着哭腔，“我已经尽力约束他了！”

沈静秋正欲上前，江峻岩已愤然摔门而入，巨大的声响震得楼道嗡嗡作响，也彻底击垮了苏晓蔓强撑的防线，母子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晓蔓，莫急。”沈静秋蹲下身，用一方干净的手帕为孩子拭泪，另一手轻抚苏晓蔓颤抖的背脊，“江先生或许近日事烦心躁。”

“阿姨，您不知他多过分！”苏晓蔓抬起泪眼，满是委屈与愤怒，“他竟说要找物业投诉我们！还说……还说没爹管教的孩子就是野性难驯！”这话如冰冷的针，刺得沈静秋心头一凛。

她抬眼望向自家门内墙上那幅“居必择邻，交必择友”，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择邻易，为善邻难。《礼记》有言，“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这“好邻”二字，终须以心以行去践行，而非只悬于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