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生在张家川回族自治县的一个小村庄,十几户人家,像被世界遗忘的几粒芝麻,黏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高中住校,便算离家;兰州大学医学院五年,是我上学走得最远的地方。后来毕业入伍,在小城平凉一住就是近三十年。我爱这片清凉之地,爱得深沉,爱得不知不觉。</p><p class="ql-block">不知从哪一年起,这城市变了。先是马路两边开始收费,蓝制服的人站在道路两旁,像守着金库的卫士。继而道路不停地挖开,填平,又挖开,仿佛地下埋着什么稀世珍宝。工人们掘地三尺,尘土飞扬,路人掩鼻而过。掘出来的不过是些还未完全老化的管道与电线,灰头土脸地躺在阳光下,很快又被新的管道与电线替代。这挖掘永无止境,如同一种怪病,年年复发。</p> <p class="ql-block">中心城市精细化管理来了。小贩们被驱赶,像被秋风扫落的枯叶。那些卖烤红薯的、修鞋的、补锅的,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曾是这个城市的毛细血管,如今被一根根截断。权力的大手一挥,人间烟火便早泄在穷人的不甘和叹息里。在火车站桥头我见过一个卖菜的老妇,篮子里还剩几把蔫了的青菜,被城管呵斥着推搡。她的眼神,像极了受惊吓的麻雀。</p><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天,我去深圳看望儿子。南山的城中村,穿校服的小姑娘蹲在修鞋匠旁边写作业,老式缝纫机的咔嗒声里,补好的书包斜挎着晚霞。深南大道霓虹亮起时,十字路口卖烤红薯的老汉掀开铁桶,甜香惊飞了觅食的麻雀——它们竟不怕人,蹦跳着啄食地上的碎屑。高科技园区暮色里忽然传来收垃圾的铃铛声,摊主们像听到暗号的士兵,十分钟内消失得干干净净。穿制服的巡查员走过空荡荡的街巷,对墙根未及收走的塑料凳视若无睹。</p> <p class="ql-block">这个现代都市,高楼如林,车流如织。白领们在玻璃幕墙后啜饮咖啡,而街边的小摊贩照样支着炉灶,油烟袅袅上升。穿西装的与穿围裙的,各自忙碌,互不相扰。华为总部门前一个卖煎饼果子的摊子前,白领排队等候,低头刷手机,摊主手法娴熟地摊着面糊。这般景象,竟是一片祥和。</p><p class="ql-block">我站在深圳的街头,忽然无语。是谁给了平凉管理者这么大的勇气,将这城市治理得如此"精致"?他们可曾想过,那些被驱赶的小贩,或许正是一家老小唯一的指望?那些被挖得千疮百孔的道路,耗费的不仅是公款,还有百姓的耐心。</p><p class="ql-block">回到平凉,我走过熟悉的街道。新铺的柏油路黑得发亮,但也犬牙交错,坑坑洼洼,路边画着整齐的停车位。不时也能看到穿制服的正在给违停车辆贴罚单。远处,一个推着三轮车卖水果的老汉,警觉地东张西望,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野兔。这城市愈发整洁了,却也愈发冷漠了。</p> <p class="ql-block">我想起小时候的村庄。十几户人家,谁家有了难处,全村人都会伸手。麻家嫁女,袁家添丁,都是全村的大事。而今在这城市里,我们被一扇扇防盗门隔开,连对门住的是谁都不知道。城市化的浪潮冲刷着一切,连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情感也不放过。</p><p class="ql-block">清晨七点,新民南路的路灯在雾霭中洇开昏黄的圆晕,卖菜的三轮车轱辘碾过柏油路的声响惊醒了整条街道。忽见远处晃动着荧绿反光条,摊主们慌慌张张卷起麻袋,穿制服的人像驱赶麻雀般呵斥着那些佝偻的脊背。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平凉,羊肉泡馍馆的蒸汽能把冬天的玻璃熏出水帘洞。中山桥的月亮见过我初到不适在桥头转悠整夜的窘样,见过下岗工人支起的第一炉烤土豆,见过无数双粘着面粉、机油、粉笔灰的手,在深夜里数着毛毛钱。</p><p class="ql-block">那时的东大街还淌着马家菜的炊烟,回民老汉的羊杂碎摊支在邮电局台阶下,油香混着八宝茶的热气漫过新华书店的橱窗。这让我想起张家川的沟壑,山风裹着荞麦香钻过土墙,沿着羊肠小道游荡。清晨的露水还挂在苜蓿叶上,阿訇的梆子声敲碎了薄雾,唤醒了驮着小麦的毛驴队。双城门卖醪糟的老杨不用吆喝,瓦罐里的甜香自会牵着乡亲们的脚步。那时的街道是活的,沾着露水的五爪菜捆和刚剥的核桃仁躺在粗布上,讨价还价声里裹着花椒的麻香。</p> <p class="ql-block">围了近两年的泾河南路还在铺设花岗岩护栏,挖掘机啃噬着槐树根。裸露的黄土沟壑像撕开的伤口。工人们蹲在围挡里扒拉盒饭时,总有三轮车悄悄靠近,递进去五块钱的炒面。穿蓝马甲的市容管理员举着罚单冲过来,卖炒面的女人推车狂奔,车斗里的豆芽在颠簸中纷纷跳崖。</p><p class="ql-block">站在新铺的透水砖上,恍惚看见1999年暴雨夜里,我还身着军装,在急诊室收治的那个卖凉皮的女人。她护着被掀翻的餐车摔进排水沟,怀里还紧紧搂着女儿的书包。或许我们怀揣着让城市更美好的愿望。但不要忘了,城市不是一张可以随意涂抹的白纸,而是千万人生活的家园。我们不要只为了那些漂亮的报表和上级的肯定,而独独缺少了对普通百姓疾苦的体察。</p><p class="ql-block">深圳的包容,源于其开放的历史与多元的文化。而平凉的"精细",却透着一股子生硬的官僚气。同样是城市治理,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是地域的差异,还是主政者眼光的短浅?</p><p class="ql-block">我认识一个在平凉街头配了二十年钥匙的老王。他的工具箱被没收的那天,蹲在路边哭了。工具箱里掉出半截粉笔,在水泥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极了心电图最后的颤动。他说:"我不偷不抢,靠手艺吃饭,怎么就成了影响市容的罪人?"。权力的行使,本当如医者用药,既要治病,又不可伤身。而今的平凉,却像是被下了猛药的患者,表面的症状或许减轻了,内里的元气却大伤。那些消失的街头叫卖声,那些被驱赶的手艺人,都是这座城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的存在,或许不够"精致",却充满了生活的温度。</p> <p class="ql-block">走过平凉南门什字的夜市旧址。曾经这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种小吃摊排出诱人的香气。如今只剩下一片空旷的街道,几盏孤零零的路灯照着冷清的地面。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城市需要管理,但不需要窒息。秩序应当服务生活,而不是凌驾于生活之上。当一座城市的街道整洁到没有人间烟火气,当它的秩序严格到没有包容的缝隙,这样的城市,再漂亮也不过是一个精致的空壳。</p><p class="ql-block">我怀念那个可以买到热乎乎烤红薯的平凉,怀念那个修鞋匠、补锅匠、磨刀匠吆喝声此起彼伏的平凉。那时的城市或许不够"现代",但它有温度,有呼吸,有活生生的人在生活。权力若是脱离了地气,便如同无根之木,看似高大,实则空洞。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制定政策的人,可曾真正走进过街头巷尾,听听小贩们的呼声?他们的勇气,不该用来对付最弱势的群体,而应当用于解决真正的城市顽疾。</p> <p class="ql-block">平凉,我的第二故乡。我见证了你三十年的变迁,爱你的清凉,也痛你的改变。愿你既能拥有现代化的面貌,又不失包容的胸怀;既能有整洁的街道,又能容得下人间烟火。因为城市终究是人的城市,失去了对人的关怀,再精美的城市也不过是一座牢笼。</p><p class="ql-block">看到城管人的朋友圈里每天更新的治理成果,我突然想起医学院老师的话:再精密的手术都会留疤,城市的年轮该用什么来缝合?解剖楼后的那株忍冬,当年我们总爱把听诊器挂在开满白花的枝条上。如今城市管理者是否也像解剖般精准?用游标卡尺丈量窗台晾衣架的角度,用色谱仪分析早餐车油漆的色号,却忘了人间烟火本就不是无菌室里的标本。</p><p class="ql-block">要问平凉谁最忙,大家指着路和墙。</p><p class="ql-block">夜深了,我站在窗前,望着这座沉睡的小城。不知明日醒来,它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只希望那些为生活奔波的小人物,能有一方立足之地;毕竟,城市的灵魂,不在高楼大厦,而在街头巷尾那些为生活打拼的身影里。睡梦里我变成了一只雨燕,掠过城门坡时看见墙根冒出新芽。拆迁的瓦砾堆里,半截枸杞枝正悄悄把根须伸进砖缝。晨跑的人踩过洒水车留下的水洼,涟漪中摇晃的朝霞,恍惚又是炊烟的模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