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杂货铺 （小说）

曹静国

美篇号 48314570

　　陈阿明把最后一摞旧书码进墙角时，窗外的梧桐叶正打着旋儿落下。仓库后门的铁锁锈得厉害，他拧钥匙的手顿了顿，听见隔壁板房传来"咔嗒"一声——是李秀英踩缝纫机的踏板声停了。

这仓库原是间杂货铺，老板收了铺子回老家后，就把堆着的旧书字画托给陈阿明看管。他住的阁楼在仓库顶上，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去，能看见对面楼顶晾晒的蓝布衫，被秋风吹得像面褪色的旗子。

隔壁板房住着李秀英，听说原是缫丝厂的女工，厂子倒闭后就靠着给人缝补浆洗过活。陈阿明见过她几次，总穿着件灰布褂子，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攥着个装针线的铁盒子，走路时鞋跟敲着水泥地，笃笃的像打更。

秋老虎肆虐的那些天，仓库里闷得像口蒸笼。陈阿明翻旧书时总忍不住往隔壁望，板房的窗户永远开着半扇，李秀英的缝纫机就对着窗口，踏板一上一下，银针在碎布上跳着细碎的舞。有回他看见她额角的汗滴落在蓝布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她抬手用袖子一抹，动作快得像怕人看见。

入了九月，夜里忽然就凉了。陈阿明裹着薄被躺在阁楼，听着楼下仓库的老鼠窸窣窜过，混着隔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摸出枕头下的薄荷糖，含在嘴里吮着，清冽的甜气漫开时，竟听见隔壁传来低低的啜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第二天他去巷口买烧饼，看见李秀英蹲在墙角，手里捏着张药方子，指节捏得发白。药铺的伙计在旁边劝："李大姐，这几味药虽不贵，可你这咳嗽拖不得啊。"她没应声，只是把药方子折了又折，塞进褂子口袋，转身时撞在陈阿明身上，手里的碎布头撒了一地。

"对不住。"她慌忙去捡，手指触到片蓝印花布时，忽然顿住了。那是块边角料，上面绣着半朵栀子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绣的。

"这布好看。"陈阿明蹲下去帮她捡，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凉得像浸过井水。

李秀英猛地缩回手，把碎布拢进篮子里，低着头快步走了，鞋跟敲地的声音比往常急了些。陈阿明捏着手里没来得及递过去的烧饼，看见她板房的烟囱里，升起缕细细的青烟，在秋阳里散得极快。

　　仓库的墙角开始发霉，陈阿明搬书时发现本线装的《千家诗》，纸页黄得像秋叶，扉页上有行小楷："霜后枫林，月下砧声。"他忽然想起昨夜听见的捣衣声，该是李秀英在井台捶打衣裳，木槌撞着青石板，咚，咚，在空荡的巷子里荡开涟漪。

夜里起了风，卷着梧桐叶扑在仓库的铁皮顶上，噼啪响得像下冰雹。陈阿明被冻醒，摸黑找厚些的毯子时，听见楼下传来响动。他捏着蜡烛下楼，看见仓库后门的锁挂在门环上，门虚掩着道缝，风正从缝里灌进来，吹得旧书哗哗翻页。

"谁在那儿？"他壮着胆子问，蜡烛火苗抖得厉害。

门被轻轻推开，李秀英站在月光里，手里攥着件蓝布衫。"对不住，"她声音发哑，"刚才晾的衣裳被风吹到你院里了。"

陈阿明这才看见她脸色发白，嘴唇裂着细小的口子，说话时总忍不住低头咳嗽。"你病了？"他往旁边让了让，"进来坐会儿吧，外面风大。"

板房里没生火，冷得像口冰窖。李秀英把缝纫机旁的木箱挪了挪，让陈阿明坐下，又倒了杯热水，杯沿结着圈淡淡的茶渍。"前几日给张太太缝棉袄，她家姑娘出疹子，许是过了病气给我。"她低头绞着衣角，"倒让你见笑了。"

陈阿明看见墙上贴着张剪报，是西湖水墨画，边角都磨卷了。"你去过杭州？"

"年轻时跟厂里去采过茶。"李秀英笑了笑，眼角的纹路像水波，"那时钱塘江边枫树红得吓人，夜里坐在船上，能看见月亮掉在水里，像块化不开的糖。"她忽然停住，咳嗽起来，手捂着胸口，肩膀一抽一抽的。

陈阿明想起自己包袱里还有半盒润喉糖，是上次给学生补课，人家送的。他摸出来递过去："这个含着能舒服点。"

李秀英望着那铁盒子，迟疑了半晌才接过去，指尖在盒面上划着："要多少钱？我给你。"

　　"不值钱的。"陈阿明摆摆手，看见她缝纫机上摊着件小孩的虎头鞋，鞋面上的金线已经磨得发亮，"这是给谁做的？"

"隔壁巷的陈家，孩子要过周岁了。"她拿起鞋，用手指抿了抿翘起的线头，"这年头活计不好接，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窗外的风突然紧了，吹得窗户纸哗哗响。陈阿明看见她床头堆着个布偶，补丁摞着补丁，却缝得格外仔细，眼睛是用黑纽扣缝的，亮晶晶的。"这是你做的？"

"女儿留下的。"李秀英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要是还在，该有你这么高了。"

陈阿明没再问。仓库里的旧书堆里，他见过不少这样的故事，都藏在泛黄的纸页里，被时光泡得发沉。他起身告辞时，李秀英从篮子里捡出块干净的蓝布，塞到他手里："你阁楼的窗户破了个洞，这布能挡挡风。"

那布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陈阿明踩着楼梯上去时，听见她又踩起了缝纫机，咔嗒，咔嗒，像是在数着漏进窗缝的月光。

接下来的几日，巷子里飘起药味。陈阿明去买米时，看见药铺的伙计往李秀英的板房送药，纸包上印川贝""甘草"的字样。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张票子，咬咬牙买了只老母鸡，借了隔壁王婶的锅炖了，装在搪瓷碗里送过去。

板房的门虚掩着，李秀英趴在缝纫机上睡着了，头发散在布堆里，像一蓬枯槁的秋草。陈阿明把碗放在桌上，看见她手里还攥着那半盒润喉糖，盒子已经被捏得变了形。

他轻轻带上门，听见屋里传来呓语，像是在喊一个名字，软软的，带着江南的水汽。

　　仓库的墙角开始结霜时，李秀英的病渐渐好了。她给陈阿明送来了件棉背心，针脚密密实实的，里子用的是块蓝印花布，正是那日撒在地上的那块边角料。"你夜里看书写字，穿这个暖和。"她把背心递过来，指尖碰到他的手，这次没缩回去。

陈阿明穿着棉背心翻旧书时，总觉得后背暖暖的，像揣着个小太阳。有天夜里，他被月光惊醒，看见阁楼的窗纸上印着个人影，正踮着脚往仓库里望。他抄起墙角的扁担冲下去，却看见李秀英站在书堆前，手里捧着本《宋词选》，借着月光看得入神。

"你也识字？"陈阿明愣住了。

"厂里办过夜校。"她把书放回原处，脸颊泛着红，"我就认识几个字，瞎看的。"

陈阿明忽然想起那本《千家诗》，取出来递给她："这个你或许爱看。"

李秀英捧着书，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像捧着件稀世珍宝。月光从仓库的气窗漏进来，在她发间织出层银霜，她忽然轻声念起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秋风卷着梧桐叶落了满地，陈阿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远处的捣衣声，咚，咚，敲在秋夜的鼓点上。

后来有天清晨，陈阿明发现板房的门开着，缝纫机上叠着件洗干净的蓝布衫，旁边放着那本《千家诗》，扉页上多了行字，是用绣花针蘸着墨写的："多谢君赠月，照我渡寒江。"

巷口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陈阿明把那件蓝布衫收进箱子时，发现衣角绣着朵完整的栀子花，针脚细密，像是把整个秋天的月光都缝了进去。

仓库顶上的阁楼依旧漏风，只是每个秋夜，陈阿明翻书时，总觉得有咔嗒咔嗒的声音从风里渗进来，像有人在远处踩着缝纫机，把散落的月光，一针一线地，缝成了永不褪色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