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回忆

木 可

童 年 的 回 忆

人这一辈子，越老越念故乡。

我是1949年生人，转眼已近八旬，却已八年没回故乡。日子越久，念想越稠；年岁越长，情丝越缠。那些年的爱恨嗔痴，到头来终究是：爱，占了上风……

我的故乡在赣西北幕阜山下的一片山村田园里。雄浑的幕阜山景点“鲤鱼朝天”抬眼可见，修河源头的太清河在门口悠悠流淌，蒸腾的温泉离村不过一里地，小盆地两侧，常年笼着林木的绿烟……

　　　　

叔婆接生 八字缺火

1949年10月的一天，母亲在河边新建的"柯氏公宇"生下了我。太清河边的单边小街上没有接生婆，是下铺的香信叔婆为我接的生。出生第三天，河对岸的算命先生胡训康师傅送来了《庚生流年》，特意跟爹妈说：这第四个小丫头，八字缺火。爹爹便给我取名"焱煊"——"焱"是三把火，"煊"带一把火，一下添上四把火，像是往我生命里注了股旺劲，后来几次大难，竟都闯了过来。想来，全是那份爱，救了我的命。

一个一个攒鸡蛋



我打生下来，就尝够了饥饿的滋味——母亲日子清苦，哪有奶水喂我？"奶粉"这词儿，山乡里听都没听过，大概靠米糊喂大的吧？可那时候有没有米，我是真不知道。

我日夜啼哭，邻居们都听在耳里，想尽办法给母亲送点营养品。那会儿最金贵的，也就是鸡蛋了。上邻的翠花姑姑、下邻的美花婶子，还有前后左右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在抠着鸡屁屁，把那些难得的鸡蛋，一个一个悄悄攒起来，化作哺育我的甘甜乳汁……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原来我刚到人间，就背负了这么深的情缘。

一碗白米饭

两岁多的时候，我有了记忆，最清楚的是一碗白米饭。家里新屋盖起没几年，看着体面，内里却欠着一屁股债，穷得快断炊了。就因为有这新屋，还担着被划成地主的风险。平日里吃的多是干薯丝，配着少盐没油的寡淡菜。我幸运的是每一餐都有"特供"：我家免租费提供给开肉铺的屠户外号"圣帝"，他每餐都给我端来一碗白米饭，有时碗里还卧着一片肉片儿……小小年纪，我倒享了这份奢侈，还嘴硬跟他说："爷，你给我就恰（吃），不给，我才不馋！"后来会说会唱了，我反倒成了"白眼狼"。

圣帝爷爷早早就豁了牙，嘴巴里只剩一颗牙"镇守"，大伙都打趣叫他"豁牙婆"，还有人教我们编歌谣笑他。每天等他卖完肉，我们一群小孩就围着他唱："豁牙婆，扒猪屎。扒一担，放在丁家湾；扒一斗，放在大门口；扒一升，放在甑里蒸。蒸的三天三夜不断火，豁牙婆恰个糯米果！"话音刚落，圣帝爷就摸起一把竹扫帚，佯装要追打我们……这样乐翻天的场面，几乎天天上演。

大兜兜的土香味儿

童年里，满是温暖的记忆。母亲是织布匠，成年累月替人织粗棉布，手上的茧子结了一层又一层，木梭都磨穿了好几把，家里日子才渐渐宽裕些。冬天我们穿上长大襟的粗布棉袄，外面再套件罩衫，在村里也算"阔绰"。左邻右舍的叔婆、婶子、姑姑们都疼我，总爱唤我"煊里"或"煊煊"，要是有了点好吃的——薯片、玉米花之类，就会把我唤过去，抓几把塞进我兜里，让我的小嘴巴香上半天。

尤其是年夜，我提着小灯笼，跟小伙伴们去"接年果子"。每到一家，我总领头喊："恭喜侬过热闹年，冇有果子就要钱！"身上穿的长袍大襟袄这时派上了大用场，把衣襟一兜，双手提着两个角，能装下十几家的果品，多是红薯片、爆米花。可偏疼我的亲们，总会避开其他小伙伴，偷偷把一个红壳小饼压在我手心，那在当年，可是顶好的美味啊。

奇怪的生命密码

四岁多的时候，不幸又找上了我——得了脱肛。那时哪懂什么是脱肛，只记得每次大便后，母亲总会抱着我，避开旁人，坐在矮矮的门槛上，让我趴在她膝头，噙着泪，指尖抖着，小心翼翼地给我托肛，一点点送回体内。我虽看不见，想来定是很碜人的活计。

父母四处求医问药。记得太清有个乡间医生叫胡经秋，人斯文，穿着整洁，成天背着药箱走村串户。他给了个古怪的偏方：用经北风吹透的陈禾草绳，加猪肝煎服，能治脱肛。这医生也真够"古董"的——那时候农村开始难见荤腥，哪来的猪肝？于是，"北风吹的陈禾草绳"，成了我生命里第一个密码。

母亲却当了真，找来禾草搓成绳，缠成几圈挂在屋后檐下，正对着北风晾了些日子，又想尽办法弄来一点猪肝，煎成汤药。那汤是什么滋味，我半点不记得了，到底喝没喝、喝了几次，也模糊了。

只记得有天舅舅来了，他家挨着一口公家的大水塘，偶尔运气好能捉到鱼。那次他像捡到宝贝似的，用废纸把一条小鲤鱼裹了一层又一层，送到我家。母亲也像接了宝贝，赶紧收拾干净，在锅里擦了点油，把鱼煎了，放片姜，加水蒸成一小碗，全给了我。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鱼！更奇的是，吃了那条鱼，我一周内大便都没脱肛，没多久竟好了。母亲这才不再搓禾草绳，她明白：小女儿缺的是营养。

后来好些年，父母总想方设法让我们能半饱。少量的米饭里掺着山芋、红花草、野菜，粗糙的麦麸疙瘩里拌着南瓜、菜蔬……就算少盐没油，也成了美味。父母自己却勒紧腰带，尽量少吃，把省下的一口半口，都填进我们嘴里。父亲早早饿出了胃病。

母亲的动态音乐

与父亲的静态智慧

在我蹒跚学步时，母亲总把一条结实的矮脚长凳放在织布机旁。那时我老嚷着要"抱抱"，却只能围着板凳蹭来蹭去，指尖总差一点够着母亲的衣襟。这"差一点"正是妈的巧思：既给了孩子靠近的盼头，又留着些许距离，让我在往复的试探里活动不停。织机"嘎吱嘎吱"的鸣唱成了最原始的节奏，伴着这动态的音乐，我不哭不闹，母亲便能抓紧时间多织几尺布，多赚几个手工钱。而我蹭来蹭去的脚步，也成了生命里最早的律动。

自从一条鱼治好我的病后，父亲动了心思。他寻来细竹梢，将缝衣针在火上烧红弯成小钩，再捻上细麻线，竟做成一副钓具。白天忙完生计，夜晚便蹲在河边，凭着手感感知鱼的动静——不用浮标，不看水面，单靠指尖传来的细微拉扯，就能钓上小鱼。那些两指宽的鱼，给我的惊喜不亚于天上掉下来的糖果。雨天父亲拎着自制小网去捞鱼虾，我就提着小桶当跟屁虫，踩着泥水紧紧相随。

父母的心智与辛劳，像阳光雨露，让我们姐妹几个慢慢长开了。大姐十四岁便到镇卫生院做司药员，靠着自学很快能为家里分忧；二姐十二岁敢背着行囊，步行一百多里去县城求学，后来成了六十年代少见的大学生；三姐和我最是疯玩：白天跑到几里外的田里摸鱼，夜晚在晒谷场玩"老鹰抓小鸡"，或是在地上玩"跳房"——用瓦片在泥地上画格子，几块碎瓦就能玩上半晌。有时玩到深夜，直到母亲站在村口石桥上喊"端里""煊里"，我们才像归巢的小鸟，飞也似的奔回家。

童年的日子像织机上的纱线，在不知不觉中织成了布。当书包第一次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时，我才惊觉：织机的节奏还在耳畔，父亲钓线的触感仍在掌心，而那些奔跑、欢笑、母亲的呼唤，早已把最暖的底色，绣进了往后的人生。

二零二五 季夏

于东莞

(原载《修江文学》、《江西文学》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