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听潮还珠

明媚（彭丽)sunny

　　渤海湾北岸，潮声与松涛合奏之处，有一条被浪花反复擦拭的银色弧岸——北戴河。它东起鹰角亭，西至戴河口，二十里长、三里阔，像一枚温润的贝，半开半合，盛着海与山的呼吸。

翻开北戴河的卷帙，墨香扑面。新石器时代的石斧曾在沙砾间闪光；孤竹国的炊烟、燕国的刀戈，在风里留下隐约的锈味。最磅礴的一章，写于公元前215年：秦始皇东巡至碣石，望海天一色，胸中顿生“鞭石成桥”的壮志，遂命修“碣石宫”。《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刻碣石门”，门阙今虽沉埋，却在金山嘴留下一处行宫遗址——夯土台基层层如年轮，残存的夔纹瓦当仍带着黑色秦火余温；散落的空心砖上，“千秋万岁”的篆字被海浪舔得圆润。当地渔民说，每当大潮退去，仍能在礁缝间拾到“秦砖”，轻叩之，回声如远鼓，仿佛阿房宫的廊柱仍在海底支撑着一个未醒的帝国梦。

再翻过两页，建安十二年（207）的秋风猎猎而至。曹操北征乌桓凯旋，勒马碣石，俯视洪波涌起，挥鞭而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十二句铿锵之音，像十二枚青铜编钟沉入海床。自此，每一阵风浪都带着建安风骨；每一朵浪花溅起，都闪动着“日月星汉”的雄光。据说当年曹公吟罢，将佩剑插于礁顶，剑身没石三寸，剑穗化作红藻，随潮招摇，至今当地渔民仍称那片赤色海藻为“魏武旌”。

行宫以北三百步，后人又筑“秦皇宫”。史载唐贞观十九年，太宗东征高丽返跸，驻跸于此，夜梦始皇仗剑跨海，遂扩建行宫，增筑望海台，题“秦皇宫”三字以志。如今宫址早废，唯余一方青石碑趺，半没于沙，碑侧丛生野菊；偶有落潮，碑面“秦皇宫”残字毕露，笔画如戟，仍带当年海雾的咸涩。每至月晦之夜，月光把碑影拉长，竟与金山嘴的秦代台基相连，像一条跨越千年的暗廊，让两个王朝的呼吸在此短暂重叠。

山与海把北戴河环抱成一把天然的圈椅。联峰山墨绿如屏，松针筛下的光斑在岩面游走；鸽子窝孤岩如削，潮水一退，滩涂化作一面镜子，照出云朵的倒影，也照出赶海人的竹篓。清晨四点五十，第一缕曙色从海平线探出，像谁轻轻掀开夜色的帷帐；鸥鸟成群掠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1954年夏，毛泽东主席沿青石小径登联峰山。脚下是曹操的碣石，眼前是十万顷新中国的海。大雨突至，白浪与雨脚交织，他却在伞下轻声说：“风浪越大越好。”遂提笔写下“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换了人间”。那阕词被海风拓印在山壁，从此每一场暴雨都替它朗诵一次。

今年盛夏，我重临鸽子窝。潮水刚退，礁石缝隙仍滴着水声。一座两米高的珍珠母贝雕塑立在浅滩——贝壳微张，内壁镀着彩虹般的光，仿佛随时会吐出一粒月光。走近，才见壳内环刻四行小诗：

今日还珠守，

何年执戟郎。

且嫌游昼短，

莫问积薪长。

指尖掠过刻痕，指尖便沾了盐霜。

“今日还珠守”——是还珠亦是还心。海把珍藏的珠还给岸，人把蒙尘的心还给风。

“何年执戟郎”——少年执戟的梦，被浪一次次打湿，又一次次晒干。

“且嫌游昼短”——此刻太阳正斜照，把人的影子钉在沙上，像一枚不肯走的锚。

“莫问积薪长”——远处渔船归港，桅杆林立如未燃的柴，而炊烟已袅袅升起，谁还去数那柴捆高几许？

潮水回涌，淹没了我的脚踝，也淹没了贝壳的底座。雕塑像从海中长出，又随时会回到海里。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北戴河最动人的并非某段历史、某句诗，而是它永不停息的“归还”——把帝王将相还给烟云，把惊涛骇浪还给平静，把每一个过客的焦躁还给辽阔。

离开时，夕阳把海面铺成一条金色驿道。我回头，见那贝壳在霞光里渐渐透明，像一颗巨大的、正在溶解的糖。风从山脊俯冲而下，带着松脂与海藻的味道，轻轻替我合上这本厚厚的山海之书。而在更远处的秦皇宫旧址，残碑上的“秦”字在暮色中亮起最后一抹铜绿；脚下，隐约传来低沉的水声，不知是潮，还是曹公当年未竟的吟诵——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