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江西省定南中学 缪以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祖母的一生,平平凡凡、朴实无华,她以客家妇女勤劳俭朴、和善从容、坚毅独立的品行与美德,深深地影响了儿孙后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22px;">村口路边的大荷树下,驻立着一位八十多岁的农村老阿婆。她身着蓝色大襟上衣和黑色裙裤,头戴黑白条纹冬头帕,脚穿黑色千层底布鞋,一身典型的赣南客家农村妇女打扮。她拄着一根拐杖,深情地望着一辆已经驶出老远的班车,久久不愿回去。饱经风霜、皱纹纵横的脸上,满是慈爱祥和与恋恋不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22px;"> 那趟刚刚远去的班车上,有她最爱的孙子——我。每一次离家去赣州上学,去县城上班,这样的情形会再一次上演。努力把脑袋探出车窗外,用力挥动着手,目送着祖母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的视野,内心无比温暖,眷恋,伤感,热泪糊满双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22px;"> 以至祖母离开我们二十年了,这样的场景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醒时分,泪眼婆娑。</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一</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祖母龙氏,芳名良娣,民国二年出生于邻村白石下村其中一座客家古围,村庄位于赣南丘陵一个河谷小平地,有着悠久的历史传承,厚重的人文底蕴。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时代,祖母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但她的成长受到客家传统文化和良好家风的影响,养成了客家女子该有的美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祖母在二十多岁时与十里外邻村“羊经坑”的祖父结为秦晋之好,共同操持家业。那时我家的家底大概还比较殷实,可以想见,年轻的祖母是多么风风光光的,穿着大红嫁衣,坐着轿子,抬进缪氏宅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祖母秉持客家女子勤劳勇敢、俭朴持家、贤惠忠贞、坚韧独立等美德,与祖父一起撑起了一个大家庭,与伯叔妯娌相处融洽,并生育了五个子女,但因战乱疾病,夭折了两个男孩,在那个混乱的年代,虽深感哀痛无奈,却也必须坚强。曾听祖母说过,战乱年代为躲兵灾,她多次带着孩子们跟全族人一起,逃到深山老林里避难。苦难的日子,磨砺了她坚韧的毅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我家是五口人,年近四十的祖父祖母,和他们三个子女——十二岁的大儿子、三岁的小儿子、刚出生的女儿,他们分别是我的伯父、父亲与姑母。祖父母的弟弟弟媳过早离世,他们还承担着侄儿侄女的抚养,家庭境况变得不那么乐观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解放后,随着家族人口繁衍,山坑旮旯里的居所日渐紧张,祖父母与兄弟妯娌们商议决定盖一所新屋场。开土方、挑石瓦、扛木头,祖母的双手磨破了无数血泡,双肩磨厚了多少老茧,她用瘦小的身躯,为家族发展默默地付出。新屋场历经三年而成,一大家族人扶老携幼,从“羊经坑”入住“河坝冈”,开始了新的生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虽说生活过得有些困顿,但祖父祖母依旧秉承“耕读传家”传统,送孩子们念私塾进学堂,希望后代谋求更好的出路。学堂所在为白石下村,解放后更名兴隆,老师是祖母娘家兄弟。祖母亲手将伯父父亲送到她娘家兄弟学堂念书。后来我多次听父亲提过,老师对待子弟非常严厉,说在校我是你的老师,在家你才叫我老舅公。严格的启蒙教育让伯父和父亲获益良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伯父于五十年代中考入县城定南中学初中和高中学习,然而命运对他十分不公,在高考前几个月罹患“风病”,严重的足疾让他不得不肄业回乡,成为普通的公社社员。祖母爱莫能助,暗自垂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然而更大灾难是三年困难时期的缺衣少食,祖父在这场天灾人祸中去世,顶梁柱轰然坍塌,全家人陷入悲恸绝望之中,无法想象年近半百的祖母承受了多大的苦痛与打击。为了延续家庭的希望,祖母显示出了客家妇女勤劳勇敢、坚韧不拔的非凡精神气概,发挥出了她“女汉子”敢作敢为的风格,拼命劳作。年仅十三岁的父亲,毅然挑起家庭重担,带领家庭努力摆脱困境。后来伯父通过争取,谋得了在村小学代课一职,家庭境况稍有改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命运再一次考验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我家遭受了无妄之灾,被错误地批斗,以致居无定所,家不能住,东躲西藏。祖母忍常人之所不能忍,默默为家庭付出,与家人一起扛起责任。在艰难困苦中,祖母为伯父、父亲兄弟俩说好了亲事,各自成了家。70年代,随着我们姐弟兄妹的降生,祖母的生活重心从务农转到精心陪伴她的孙女孙子们上来了,她盼到了新的希望与未来。</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二</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祖母在青壮年时期,务农上是一把好手,即便是稻田里重活儿,驾驭牛车使用犁耙辘轴,都不在话下,无不精通,巾帼不让须眉。旧时代社会不安定,儿女尚小,又经历过丧子之痛,长子残疾,丈夫早逝,在生活中必然要面对各种困难,为维护家庭利益,求得生存发展,祖母不免争强好胜,故而性格变得泼辣,被村民背后称为“悍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我出生于十年动乱的最后一年,时值经济萧条,家中粮食少之又少,大米难以为继,家人三餐难饱。三四岁有些模糊印象,米饭中常杂以甘薯杂粮。祖母偶尔在我的口粮中加上不多见的鸡蛋,让我加强一下营养,改善我瘦弱的体质。祖母白天带着小小的我去田地山岗里,让好奇的我认识这个农村世界,禾苗稻谷、瓜果菜蔬、山石竹木、花鸟虫鱼、鸡鸭牛猪;晚上哼唱着儿歌,讲着山野故事,哄我进入梦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年纪稍长,祖母教我参加家庭内外劳动,扫地、插秧、捞禾、拾稻、晒谷、浇菜、放牛、赶鸭,教我勤劳俭朴、爱惜食粮的道理。她让我去各个屋场认识年龄相仿的伙伴,教给我与人友善相处、共同成长的道理。当我在外面做错了事,比如跟人争执,牛吃了菜,鸭吃了稻,祖母要求我登门道歉。她待人和善,跟“悍妇”形象哪能挨得上一点边儿?我想,祖母最多不过就像张牙舞爪的老母鸡,想把孩子们护在自己的羽翼下罢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伯父另立一个小家过日子,虽在小学代课,但收入十分有限,伯母嫌弃而去,残疾的伯父带着年幼的女儿过着拮据的生活。祖母和父母一合计,让两个小家合并一处,共一口锅过日子,虽然清苦,但一大家八口人和睦相处,滋味自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从上小学开始,长辈们决定让我跟伯父住在离家不到三百米远的学校,接受伯父的指点与熏陶,希望我能在学业上有所成就。祖母虽然不舍,却十分支持,让我从家里把好吃的东西多往学校带去,叮嘱说,茂儿,听大伯的话,把书念好来,长大更有出息啊。祖母虽然是文盲,但盼着子孙后代能出文化人,她觉得伯父兄妹仨未能达成,转而把希望放在孙辈身上。我和妹妹终于不负众望,考取了大学,圆了她的梦想。在看到我们红彤彤的通知书时,祖母笑得早就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合都不拢,撩起衣襟擦擦从眼角滑落的泪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祖母带大了她三个子女与夫侄,带大了她四个孙女孙子,也带大了她两个曾孙,三代人共十多个后代,持续的爱与付出,无私而伟大,真挚而深沉。</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三</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 我六七岁能记事时,祖母已有七十岁了,农忙时仍活跃在田间地头,割稻、插秧、种菜、晒谷、拾柴,要么就在厨房下忙三餐,喂鸡喂猪,什么活儿都干,动作利索,劲头十足,在她身上看不到龙钟老态。我常常跟在祖母身后,各类活儿学得有模有样,得到她不断鼓励表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 稍后几年,祖母下田的时间少了,农忙时主打晒稻谷。我也跟着背竹笪、烫稻谷、车干谷,顶着烈日,汗流浃背,时常遭遇暴风骤雨,措手不及,淋湿稻谷,从头再来。祖母不会看钟表时间,但常根据她对屋檐影子判断早晚,总是唠叨,“影子都上台阶了,这么热你爸妈他们怎么还不回家哒?”“日头都落山了,是不是要打着灯笼做田事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 居家的日子,祖母爱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我们姐弟妹几个儿时爱戴客家虎头铃帽,脑袋一甩,小银铃叮叮当当一阵乱晃乱响,清脆悦耳,这些铃帽就是祖母一针一线缝制的。她爱穿斜衽大襟衫,布质纽扣安在右胁下,宽松的大裆裙裤,衫裤蓝黑搭配,身前搭一条绣花围裙,头上蒙一方冬帕和一条或蓝或黑的头巾,扎上条纹丝带,颇显干练精神。衣服是自己裁剪的,即便褪了色也不舍得换,破烂处自己动手打上补丁。</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22px;"> 如果旧得烂得无法再穿了,祖母就将它们用来打鞋底。熬上一盆浆糊,把旧衣布按尺寸剪成鞋样,刷一层浆糊贴一块布,放在石磨上重压紧实,如此往复多次,然后置于太阳下晒干,制成“千层底”模板。纳鞋底的线,来自苎麻,种在河岸边坡上,剥采回茎皮,清洗干净后用夹刀刮去表皮,仅留薄薄的韧皮纤维,晒干后搓成二三尺的麻绳,即可穿针引线,在千层底基础上密密地缝制布鞋了。祖母手艺娴熟无比,可见深厚的女红功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22px;"> 一家人爱穿祖母精心所纳千层底布鞋,柔软温暖,稳重踏实。祖母大多时间也穿,但夏天总爱打赤脚,不管在哪干活,甚至上山捡柴也光脚,脚底板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根本不怕刺划了。后来我买了几双棉鞋,祖母穿得舒服,光脚的习惯才有所改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22px;"> 祖母在寒暑假常带我去两房亲戚家,一是她的娘家,我老舅舅家;二是她的女儿家,我姑姑姑丈家。我跟这两家的表兄弟表姊妹都玩得来,上树掏鸟下水摸鱼,在老围屋中捉迷藏玩打仗游戏,混得十分熟悉。老舅舅给我编织小鸟笼,讲西游讲三国讲水浒;姑丈拉得一手好二胡,他家的小人书我全看了个遍,无忧无虑的童年的乐趣无边。</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四</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 祖母对她的每一位孙子孙女、重孙子女,满满的都是爱,舔犊情深,并亲手带大。孙辈们沐浴着她的深爱健康快乐成长。我们懂事也早,并通过自己的努力回馈家庭,感恩祖母,让她享受四世同堂的幸福。不过就个人感觉而言,我们姐弟兄妹四人中,祖母对我的偏爱稍多一些,可能我是男孩子的缘故吧。得到了祖母更多的爱,我内心觉得对姐姐妹妹们有点儿不公平和一些歉疚之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有一件小事我记忆犹新,读初中时,一次上学,祖母往我的粮袋里塞了一个月饼,我竟然不舍得吃,周末时又带回家来给祖母吃。这件事,竟然作为孝敬老人的典型,在村里流传开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我还记得,上高一那年暑假,我在家里复习功课,骤然间天降大雨。之前祖母到河对岸的菜地里去拔草,没带雨具,我立即抓起两顶斗笠,疯也似的向对岸冲去。路面湿滑,我摔了一跤,斗笠飞了出去,我迅速爬起,捡起斗笠继续奔跑。祖母在一棵树下避雨,斜风密雨早已淋得她湿漉漉了。我哽咽着喊了声“娭毑”,赶紧把斗笠戴在祖母头上,泪水奔涌而出。见我冒雨冲来,满身泥水,祖母心疼地说,茂儿你来做什么哒,我没事,就回了。滂沱大雨中,祖孙俩相扶而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上大学的那天,年逾八旬的祖母把我送到村口马路边大荷树下候车,反复叮嘱我在学校要念好书,交好朋友,注意安全,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溢于言表。上车后祖母仍立在路边向我招手,久久不愿回去,我内心的弦被拨弄着、震颤着,不舍的泪水顺颊而下。这动人的送别场景,有多少回出现在我的梦里,就有多少回泪湿枕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我每半月写一封家信,起首就问候“亲爱的奶奶爸妈安好”。父亲回信总也会带一句“奶奶安好,勿须挂念”,让我心安。我去省城大学进修的那年,家里已安装了电话,有一回思念祖母心切,叫父亲让祖母来接听,大概电话音量太小,她听不清,我焦急地大叫“娭毑”,她仍然自说自话,叮嘱我吃好睡好,注意身体。握着听筒,我早已泪如雨注,泣不成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每个假期,我都早早返乡,有几次一下班车就看到驻立路边祖母,她依然是我梦里头那副头戴冬帕、衣着襟裙、足履布鞋、手拄拐杖的行头。我高喊着奔向祖母,她惊喜得不知所措,只紧紧拉住我的手,不住地唤着茂儿。在无数次的翘首以盼中,她的孙儿终于出现在眼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我常常偎依着蹲坐在祖母的膝旁,聊外面的世界,比如大学的学习与生活、城市的高楼大厦,现代的科技交通等等,从未走出大山的祖母双目放光,对我讲的一切都很感兴趣,问东问西。她视力仍然很好,天上的飞机显得只有手指大小也看得到,我说那飞机能把三个屋场二百人都装进去,她表示不大相信。我又说我上学坐的火车有二十节车厢,能把三个村子二千人装进去,她大为惊诧,但因她孙儿坐过,不得不信。我把买回来的照相机给祖母瞧,为她拍照,她奇怪地问,这就把我拍进去了?你拍了那么多,这小东西能装那么多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多想带祖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而终未有此一行,深引以为憾。</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五</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57, 181, 74);"> 八九十年代,家庭经济状况和生活水平有所改善,祖母年事已高,不用那么忙碌操劳了,开启颐养天年、共享天伦之乐的模式。自八十年代末起的十几年,家里喜事不断——堂姐结婚、堂侄儿侄女相继出世满月周岁、我上大学、姐姐出嫁、我参加工作、我结婚、妹妹上大学参加工作、我乔迁新居。每天祖母都深深地沉浸在快乐之中,我从她脸上看出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57, 181, 74);"> 祖母在本屋场中年岁最长,辈份最尊,经常帮衬邻居,加上她为人慈详,和霭可亲,族亲们对她是发自内心的敬爱,逢年过节时,家家户户都端一大盆珍馐美馔,上门敬与她老人家品尝。祖母则让我们姐弟兄妹把家里的粄果糕点也回敬一些,与族亲们分享。家和万事兴,和睦温馨的氛围,对孩子们的成长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57, 181, 74);"> 祖母心存善念,不仅对家人邻人,而且对素昧平生的人也是如此。好几回,有跑江湖的或者远行路人,实在走不动了,路过我家歇脚,讨碗吃食,祖母吩咐我盛满饭菜,让路人填饱肚子。路人掏钱来给祖母,她老人家又哪里肯收,令他们感激涕零,向她说些祝福的话语。祖母慈悲为怀的心肠,深深感染着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57, 181, 74);"> 屋场门口大坪的地面颇不平整,有许多向上凸起的石块,祖母不爱穿鞋,时常硌脚踢脚趾,好有几次差点儿摔跟头。我花了一个上午,用大斧头把凸出的石块全部砸平,浑身都湿透了。祖母双目盛满慈爱,倚坐在大门石墩上看着我做完这一切,又像孩子似地在坪地上走了好几趟,这是对我最大的褒奖,我心里乐开了花。父亲回来,见了我的“杰作”说,你的想法不错,但应该先翻翻老黄历,不要犯了忌。过不多久,父亲和邻居们一商量,选了一个吉日,用水泥把门坪给铺平了,屋场的几位老人家再也不用踢脚趾了,瞧他们给乐呵呵得个个咧开了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57, 181, 74);"> 九十年代中,我家也买回了电视机,每天晚上一家人围坐着看电视,祖母虽然听不懂普通话,看不懂电视,但她好奇这个铁厢子里面为啥能装入数不清的人物,演不完的故事,看不尽的水山,更喜欢这热闹的氛围,喜欢跟家人们在一起的感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57, 181, 74);"> 白天如果屋场的人们都出门了,祖母只能在屋场内外不断地徘徊,巷道里、厅堂内、门坪上,留下一位拄杖老人孤寂的身影。这个身影还常常出现在村口大马路边,向县城方向遥望,期盼她念叨着的人影再次出现在视野中。</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六</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学毕业后我在县城一个中学任教,祖母打心底里替我感到高兴,说茂儿有出息了,接了大伯的班,当老师培养人才。周末回家我常带点儿软糯的点心给祖母尝尝,她就好这一口。工作第二年祖母生日,我带了大蛋糕回家为她老人家庆生,她生平第一次过这么洋气的生日,第一次吃生日蛋糕,乐呵呵地笑个不停,还让我叫邻居们都来尝个新鲜。祖母私下里埋怨我不该那么费钱费心,催促我早点儿返校工作,说茂儿,可不要耽误娃儿们上课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为祖母买过厚厚的加绒棉袄和棉鞋,她非常喜欢,每到冬天几乎天天都穿,说茂儿,我没穿过那么暖的棉袄棉鞋,太暖和太舒服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祖母十分关心我的婚姻大事,悄悄问过我几回,茂儿,有没有看上哪个女孩子家呀?早点儿成家哟,你读大学耽误了几年,看你村里的伙伴儿,连孩子都有了。我笑着说奶奶,这要看缘分呀。缘分在工作的第二年秋天来临,我把一个女孩领到祖母面前,祖母激动不已。次年吉日良辰,祖母端坐高堂,接受她的孙子孙媳的拜礼,喜笑颜开,老怀甚慰,额手称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祖母非常享受跟孙子孙媳在一起的日子。暖暖的冬日,她的孙媳常帮她洗头,烧两盆热水,取下她的冬帕,露出一头银丝,抹上洗发露,轻轻揉搓,梳子轻轻刮过,清水慢慢淌流,双手轻柔按摩。祖母满是皱纹的脸庞绽放出惬意的笑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随后的几年,祖母生活中最主要的念想,就是热切盼望曾孙的降世,每次回家她都会问起。我们那时太年轻,不懂得老人家的心事,一拖再拖。二00五年春天,爱人把“有喜”的好消息告诉祖母时,她老人家激动地嘴唇都哆嗦起来,双手合十,念叨着列祖列宗,泪眼婆娑地把她的孙媳打量个没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然而,就在当年夏天,九十三岁高龄的祖母,已年老体衰,卧床不起,我终日守护陪伴在她左右。好几次,祖母吃力地半张开眼,轻声问道,茂儿,孩子出世了么?我一阵又一阵心疼,无比歉疚地握住她干枯的手,俯在她耳畔轻声说,娭毑,还要一个多月呢。我心里默默祈祷她能挺过这段时期。然而祖母终究没有看到我的女儿她的曾孙女的出生,一盏世纪之灯燃尽,带着不舍与遗憾,永远离开了她深爱的亲人。全家陷入哀伤之中。我长跪在祖母灵前,号啕痛哭,无限悲恸、懊悔与自责。</span></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幅黑白瓷板肖像,是祖母九十寿辰时的玉照画像,画框中的祖母用慈爱的眼神,目睹了这二十年的家庭变化:她的曾孙女我的女儿呱呱坠地呀呀学语蹒跚学步,妹妹出嫁,外甥出生、新居落成、堂侄子侄女读大学与工作,堂侄子成婚、堂侄女出嫁、女儿读大学、外甥读大学或工作,祖母的玄孙降世……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良辰美景欢九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娣女孙男聚一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 祖母的一生,平平凡凡、朴实无华,她以客家妇女勤劳俭朴、和善从容、坚毅独立的品行与美德,深深地影响了三四代人。</span></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依稀中,一位九旬老媪,头戴冬帕、衣着襟裙、足履布鞋、手拄拐杖,逡巡在乡村那个路口,深情的目光,透过百年大荷树,投向遥远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span></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2025.07.10</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 (注:若干图片来自互联网)</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