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的味道

Ai16

芒种一过，下了几场像样的雨，山地里的庄稼便疯也似地生长了起来。往日被烈日炙烤得有些面黄肌瘦的烟叶铆足了劲，重新焕发了盎然生机；骨瘦如柴的包谷棵也挺直了腰板拔节抽穗；还未结果的板栗花虽然为数不多，但清甜的味道依然熏染着一座座山坡；那些乔木呀，權木呀，花呀，草呀好像要脱胎换骨，都在野蛮生长，大有“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之势。 带着采集民间山歌的任务，采访的车子一路在青山绿树间穿行，真有一种置身于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中的豪迈情怀。约莫两个小时左右，终于到了昆明市宜良县耿家营彝族苗族乡保功村委会。等了不一会儿，两位彝族小姐姐便嘻嘻哈哈地走了进来，双方寒喧了几句，就聊起了正题。不知怎的，面对来访者，她俩并没有怯场不自在的感觉，相反，那种快乐，那种兴奋，那种自信，就像山涧的清泉，汩汩汩一个劲冒了出来！正当大家相谈甚欢之时，又走进来一位瘦高个子汉子，是位跛子，身着彝族特有的坎肩服饰。他悄无声息地和大家坐到一起来，满脸笑意地看着大家谈论。经介绍才知道，他可是个山歌能手。于是，采访组的人对他肃然起敬了起来。最后进来的，是一位壮实的汉子，穿一套迷彩服，裤筒卷到小腿，鞋子上粘满了泥巴。听说，也是一位唱山歌的能手。人员到齐了，经商量，他们快速回家换上了彝族服饰。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此时此刻，青山为他们展颜，山花为他们怒放，采访组人员更是为他们独有的行头瞠目结舌、啧啧称赞。 　　一行人前往著名的马蹄河。连续下雨，山路上堆积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头，有的路面被冲刷出很深的沟壑，十分难行。带队的李老师想上前去搀扶那位跛脚的汉子，他却笑呵呵的，坚持不肯，言语掷地有声： “这点困难算啥！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马蹄河水十分浑黄，但丝毫没有影响大家的心情，相反，那种豪迈，那种气势，那种奔腾，仿佛是对涉足者致以最热情，最高礼仪的欢迎！经过筛选，场景被确认了下来，还没等营造出气氛，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唱了起来： 隔座山来隔座岩 隔山隔岩找妹来 来了又怕妹不在 白费力气又费鞋 爬一坡来下一崖 不嫌路远找哥来 天晴不怕太阳晒 下雨不怕打湿鞋 　　你方唱罢我登台！这边一对余音未落，那边一对的山歌又响了起来：砍柴过林又过河坐在坡上唱山歌斧响传过几里远歌声飘过几条河 风和日丽好兆头风调雨顺等丰收鸿运当头百病走财神都到家门口…… 一来一往，一唱一和，兴致高昂不减来时。忽然，一个电话穿透山林，融进山歌里，正在唱歌的汉子接了起来，只听他回答说： “好好好！马上就好！一会儿就来！” 大家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 “几位老师，对不起啊！你们看，他们家今天请了十多位农民工正，正在给烤烟施肥，拢包谷。这一天，一个工是一百二十元哪！他不在场，恐怕媳妇应付不过来！我们是不是就先唱到这儿！” 不等唱歌的汉子开口，一位彝族小姐姐就说。 “等到农闲时间——冬天，冬天你们来，我们一定给大家听个够！” 也许是不过意，觉得对不起远道而来采集山歌的老师们，她又补充了一句。 　　就这样，拜别了唱山歌的彝族朋友，第一站采访到此结束。返程途中，带队的李老师建议顺道到羊桥村委会，因为此程也通知他们做了准备。刚下车，村委会刘主任就热情地等在了大门口，他不无歉意地说，主唱山歌的杨老汉去给小卖铺进货品，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进了办公室，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年过七旬的杨老汉便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也许是家乡的好山好水及多年山歌的滋养，使他看上去就像一棵苍劲有力的不老松。只听他嘴里一边说着，我来迟了，让客人久等了，一边还不等采访组摆开阵势，就坐到沙发上，大方地唱了起来：欢迎来到我家乡美酒歌声飘四方大家一杯接一杯欢声笑语心飞扬 祝福山歌千万首送给各位好朋友感谢你们来陪伴这份恩情记心头 人生哪有不辛苦自己努力找出路钱多钱少没关系平安健康才是福…… 真是高手在民间！杨老汉的山歌一旦唱出口，就像泄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简直就停不下来，引得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挤进了办公室。带队的李老师抽间歇时间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爽朗地作了回答： 山歌有多少种曲调？常用的有多少种？ 参加过那些级别的山歌比赛？荣获过些什么奖？ 对山歌的未来是如何思考的？ …… 李老师还让他即兴编唱了关于宜良县六十八道拐，宜良县端午节赶花街，甚至还有歌颂党的好政策，歌颂乡村好生活等等现实版山歌，唱得全场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也许觉得不够尽兴，在用过晚餐后，杨老汉又主动给大家唱了起来：栀子花开紫微微我昨晚找你吃大亏我点掉多少香油灯等你等到五更天我的亲妹妹呀我等你等到五更天 我等你等到五更天香油点掉几油灯等到那五更你不来我手抱着胸膛嘴吹灯我的亲妹妹呀我手抱胸膛嘴吹灯…… 夕照的余晖穿透薄薄的暮色，在他背后的紫色小花间脉脉游动。花儿被浸泡得更加明艳，如紫金点点，灼灼悬于枝上，仿佛未曾熄灭的光明碎片，又仿佛以自己幽微的暖意，在深沉的暗青底色上，悄然晕染开一层若有若无的温润光晕。那沉甸甸的花枝垂落，在晚风里轻轻颤动，如俯首，如行礼，带着一种静默的温柔，垂向大地，垂向暮色。这并非是告别，而是向大地交付自己熔金般的花魂——日升月恒，它终以深沉而谦虚的姿态，在时间深处为光明封存住最明亮的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