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夜是一口淬了毒的铜钟,悬在清河县的屋檐上。三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那锅煮抹布的沸水便开始咕嘟,腾起的白汽裹着廉价香粉的味道,在土坯墙缝里钻来钻去,像极了潘金莲鬓角垂落的那缕发丝——总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晃悠。</p><p class="ql-block"> 武大郎的咳嗽声从床板底下浮上来,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他胸腔里的疼是活的,西门庆那一脚踢碎的不只是肋骨,是市井里最卑微的指望。这个总在晨光里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男人,此刻蜷在两床浆洗得发硬的棉被里,像块被揉皱的糙纸。他还在想武松,那个打虎的兄弟是他插在腰间的短刀,平日里用不着,却能在被人啐一脸唾沫时,摸出来晃一晃。可现在,刀还在路上,他却成了砧板上的肉。</p><p class="ql-block"> 潘金莲端着药碗进来时,鞋尖蹭过地面的声响格外清晰。她腕间的银镯子没响,想必是用布缠了,就像她把良心缠进了绸缎里。药汤在粗瓷碗里晃,砒霜的粉末沉在碗底,像没化干净的雪。这场景多熟悉啊,就像她每天对着菱花镜描眉,只不过今天的笔蘸的不是胭脂,是能把人骨头泡软的毒液。</p><p class="ql-block"> "大郎,吃药了。"她的声音比往常软,软得能拧出蜜来。可这蜜里藏着钩子,早在西门庆往她手里塞金镯子时就淬了火。世人总说她贪慕荣华,可谁见过她在张大户家被打得青紫的脊梁?谁数过她嫁给武大郎后,巷子里飞过来的那些带刺的眼神?她不过是把别人泼在她身上的脏水,烧开了,又泼了回去。</p><p class="ql-block"> 药碗碰到牙齿的瞬间,武大郎忽然睁大了眼。那双眼见过太多东西:早市上新鲜的葱,晚归时巷口的灯,还有潘金莲初嫁过来时,在灶台边偷偷抹泪的侧影。可现在,那里面只剩下惊恐,像掉进冰窟窿的鱼。第二口药灌下去时,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被掐住的鹅,而潘金莲正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这具躯壳按进地里。</p><p class="ql-block"> "你...你这淫妇..."武大郎的手指抠着床沿,指甲缝里还嵌着揉面时沾的面粉。那些面粉曾是他养家糊口的底气,此刻却成了最后挣扎的痕迹。潘金莲忽然笑了,笑声像碎玻璃,她说:"大郎,你可知街坊都笑你?说你配不上我,就像癞蛤蟆蹲在莲花上。"她跳上床,骑在他身上,两只手按住被角的样子,像在驯服一匹倔强的驴。这姿态里藏着多少年月的怨?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不守妇道"时的恨,是看着西门庆挥金如土时的馋,还是对着铜镜发现眼角细纹时的慌?</p><p class="ql-block"> 被子底下的挣扎越来越弱。武大郎的喘息声从被角漏出来,像破风箱在拉。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潘金莲的模样,她站在王婆茶坊的门口,穿件月白衫子,风一吹就贴在身上,像幅没干透的画。那时他以为捡了宝,却不知这画里藏着刀。肠胃迸裂的剧痛传来时,他忽然明白,有些债不是挑着担子走几里路就能还的,有些错从一开始就不该犯。</p><p class="ql-block"> 王婆在门外咳嗽了一声,像在提醒时辰。这个把撮合当成营生的老妇人,此刻正用围裙擦着手,指缝里还沾着刚切过的生姜。她总说自己是菩萨心肠,帮人牵线搭桥,却不知她搭的桥下面都是火坑。她算准了西门庆的钱袋子,摸透了潘金莲的心思,更捏着武大郎的软肋——一个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男人,最怕的从来不是穷,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窝囊。</p><p class="ql-block"> 潘金莲从床上下来时,裙摆扫过床脚的尿盆,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和王婆一起擦武大郎嘴角的痕迹,动作熟练得像在收拾案几上的残羹。血渍在抹布上晕开,像朵丑陋的花,开在这个被欲望泡烂的夜里。她们不知道,多年后会有多少人指着她们的名字骂,骂潘金莲淫荡,骂王婆恶毒,却少有人问:是谁把一个女人逼成了毒药?是谁把人情变成了可以称量的银子?</p><p class="ql-block"> 西门庆此刻大概在他的绸缎庄里,摸着新到的料子,盘算着明天该去哪个勾栏院。他是清河县的风,刮过谁家门口,谁就得抖三抖。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钱和权是他的盾牌,能挡住所有唾沫和刀子。他踢过的人不止武大郎,欺负过的女人也不止潘金莲,就像他随手扔掉的茶渣,从没想过会在哪个阴雨天,顺着屋檐淌进自己的骨头缝。</p><p class="ql-block"> 天快亮时,王婆用草纸盖住了武大郎的脸。那张曾被无数人嘲笑过的脸,此刻终于平静了。清河县的晨光正慢慢爬过城墙,很快就会照到那条熟悉的街道,只是再也不会有挑着炊饼担子的矮个子男人,在巷口吆喝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事,世人都知道。西门庆断气那天,他藏在床底的金银珠宝还在暗夜里发着冷光,却暖不了那双渐渐僵硬的手——他终究没能带任何东西走,只留下一床被欲望蛀空的锦绣,和满城关于奢靡的传说。武松回来了,潘金莲的头被挂在城门上,风吹得像面破旗;王婆被凌迟时,围观的人里,有多少曾拿她撮合的事当笑料?可谁还记得那个死去的武大郎?他就像落在地上的炊饼,被人踩了又踩,最后融进泥里。在这场被欲望搅烂的戏里,他是最无辜的牺牲品,却也是最容易被忘记的注脚。</p><p class="ql-block"> 如今再看这出戏,西门庆成了资本的符号,潘金莲成了欲望的隐喻,王婆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可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他们都只是困在自己命里的可怜人:一个被权力宠坏的蠢货,一个被时代逼疯的女人,一个被贪婪喂饱的老妇,还有一个被命运碾碎的老实人。</p><p class="ql-block"> 风还在吹,从明代的屋檐吹到现代的窗棂。那些关于背叛、贪婪、暴力的故事,换了件衣裳,还在人间演。只是再也没有哪个夜晚,会有煮抹布的沸水,咕嘟着把一个时代的肮脏,都熬成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