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味道】 茄盒里的味觉乡愁

李恒森

美篇名：李恒森

美篇号：43638248

图 片：手机拍摄

油香漫过窗棂时，我总疑心是光阴在锅里浮沉。秋阳斜斜淌入厨房，为奶奶的白发镀上碎金。她执竹筷的手悬在油锅上方，指尖沾着面糊的星点，正拨弄几片金黄——那是圆茄与肉馅在热油里缔结的姻缘，是贫瘠年月里，光阴吝啬赠予的珍馐。

彼时岁月，像块被榨干了汁水的海绵。谁家的日子都缺荤腥，粮本上的数字是铁律，玉米糊糊配发糕是家常。唯当奶奶从购物证里摸出肉票，我才确信，圆茄子的季节确凿来了。浅粉的薄纸，铅印的字迹模糊，却裹着沉甸甸的承诺，裹着我儿时对美食的期盼。奶奶将它仔细包入当钱包用的手绢，指腹摩挲，仿佛从那粗砺的生活里，焐出日子的暖意。

晨露未晞，奶奶便挎着竹篮领我去小桥洞菜铺寻圆茄。菜铺的一位阿姨与奶奶熟识，允她自挑。紫莹莹的茄子堆成小山，个个浑圆饱满，沾着新泥的土腥，表皮光滑得能映出天光。奶奶俯身，指腹轻叩茄身，听那闷钝的“笃笃”响。“要选蒂部发青的，”她挑出最大的那只，茄蒂绒毛蹭过掌心，留下淡紫的印痕，像一枚温柔的印章。将茄子放入竹篮，她总腾出一只手牵紧我，掌心带着经年劳作的薄茧，暖如炭火。

买肉须至西固中街的国营肉食店。水泥柜台后，蓝大褂浸得油亮的售货员挥动砍刀，案板上的骨头被剁得砰砰作响，震得算盘珠簌簌颤抖。奶奶攥着肉票排在长队里，布衫领口洗得泛白。轮到时，她踮脚张望，声音里带着软和的商量：“同志，割点五花吧，带点肥膘，做馅才香。”她笃信，肥膘才能养出绵密的馅。油纸包裹的肉递出，油星正洇透纸角。我盯着那团微颤的红肉，馋涎暗涌。奶奶悄悄掐掐我手心：“忍着，回家就有。”她身上散着奶奶特有的体香，是我童年最熟悉的气息。

归途柏油路上，竹篮因茄子的重量而系绳轻颤，油纸包里的肉随脚步微晃，像揣在怀里的小兽。奶奶忽在杂货店前停步，摸出一毛钱买了几颗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流转七彩。“噙着，”她为我剥开，“别叫嘴闲着。”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漾开时，我仿佛已听见茄盒在油锅里的欢唱。奶奶的脚步却缓了些，竹篮沉坠，她的背影在光影里，如一座温暖的桥。

爱干净的奶奶总是将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肉置于案板，温水洗濯三遍，粗布细细拭干。水珠从肉的肌理渗出，又被布悄然吸尽。那把老式碳钢刀磨得雪亮，刀背映着她鬓角的霜色。“咚、咚、咚”，刀刃吻上砧板的声响在厨房回荡。肥肉先成碎丁，渐化作油润的糜；瘦肉紧随其后。红白相间的馅里，渐渐渗出清亮的油珠，如揉碎的星子。我趴在案边，看她手腕轻转，刀光起落间，肉馅渐渐有了黏性。“想试试？”她把刀塞进我手。我手太小，握不牢刀柄，切不了几下，肉糜便黏上刀刃。她笑着接过：“还是我来，你递酱油。”酱油瓶是玻璃罐，瓶口结着褐色的痂。她只倒小半碗，又从瓦罐里舀出半勺猪油——那是过年炼就的，白如凝脂。“要顺一个方向搅，”她手腕飞快转动，“馅才抱团，吃着有劲儿。”最后撒上葱花姜沫，翡翠鹅黄的碎末落入肉糜，瞬间活色生香。她额角的细汗，正沿着脸颊滑落，凝在下颌，滴落案板，晕开一小片湿痕。

调面糊时，奶奶从面缸里舀出白面——温水徐徐注入面碗，筷子画着圈，面粉在水中舒展，渐成乳白的糊。她挑起筷子，面糊需能挂成薄帘，滴落时连成细线方好。磕入一颗鸡蛋，金黄蛋液裹着面絮翻涌，面糊立时有了绸缎般的光泽。我执蒲扇为她送风，风拂动她的白发，几缕黏在汗湿的脸颊。“不用扇，”她笑，“奶奶不热。”可灶间的闷热，早浸透了她的后背。

切茄子是门功夫。奶奶将圆茄竖立案板，第一刀留三分相连，第二刀才彻底切断，茄片便成了两扇相连的小门。刀工极稳，片片厚薄均匀，如同量过。切好的茄片浸入清水，奶奶说如此能去涩，炸出来才软若云絮。她切着茄子，目光不时落在我身上，灶膛火焰灼灼，她的牵挂如那火苗，静静燃烧。

我自谋了个差事——填馅。奶奶捞出茄片，用布一片片搌干，水珠在粗布上洇出小朵湿痕。我捏着小调羹往茄片里塞肉馅，总想填得满满当当，总被她拦下：“傻孩子，多了要漏的。”她教我以拇指轻按肉馅，使其嵌入茄片的每道纹理，边缘需留一丝空隙，裹面糊方能粘紧，如同为秘密上锁。她的手覆住我的手，带着面糊的黏腻，也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那一刻，仿佛世间至味，都在我们交叠的指缝间流淌。

炸茄盒要用菜籽油。油入铁锅，泛起细密泡沫。奶奶蹲在灶前用铁条捅了捅火炭，火苗舔舐锅底，映红她的脸庞。“油热了。”她的经验就是温度计，只以筷尖蘸点面糊探入，周围霎时冒出金珠似的小泡，滋滋欢唱。我捧来摆满茄盒的盘子，看她拈起一片，在面糊里打个滚，两面均匀裹上素衣，再轻轻滑入油锅。动作不疾不徐，从容如进行一场仪式。每一枚茄盒，都盛满她对生活的虔敬。

“滋啦——” 茄盒触及热油，发出一声快活的惊叫。油花争先恐后地跃起，溅落锅沿，凝成细小的金珠。奶奶以竹筷轻拨，令其在油浪中翻转。原本青白的茄片渐渐染上蜜色，面糊的外壳挺括起来，边缘焦脆，宛如镶了圈金边。香气自锅中漫溢，初时丝丝缕缕，继而变得霸道，飘入门外，引得路过的邻家喊一声：“奶奶，炸啥呢？香得人站不住脚！”奶奶笑应：“快了，一会儿给你送两个。”她总这般，自己舍不得，却总惦念着旁人。那宽厚仁爱，比任何珍馐更令人铭记。

第一锅茄盒出锅，奶奶用漏勺捞起，在锅沿轻磕。油珠滴回锅里，细碎如断线的珍珠。她将茄盒倾入白瓷盘，撒上一小撮椒盐。雪白的颗粒落在金黄的外壳上，如同撒了把碎雪。我伸手欲抓，被她用筷头轻敲手背：“急啥，烫嘴呢。”她夹开一个，热气裹挟浓香扑面。茄肉软糯欲化，肉馅油亮生辉。她吹了又吹，才递到我唇边：“慢点，没人跟你抢。”那一口咬下，酥脆的外皮、绵软的茄肉、鲜美的肉馅，在舌尖纠缠。那股子浓香啊，顺着喉咙直暖进心底。连同奶奶的笑容，一并种在了味蕾的记忆里。

全家人围坐小桌时，夕阳正穿过窗棂，在盘碟上投下班驳光影。奶奶把最大的一个茄盒夹给我：“孩子长身子，多吃点。”她自己却夹起一块茄边，眼里的笑意如灶膛余火，融融暖意。她望着我们大快朵颐，那份满足，比亲尝美味更甚。那幸福如此简单纯粹，如同茄盒的香气，不浓烈，却悠长。

后来，日子渐渐丰腴。超市货架上四季可见圆茄，肉亦无需凭票。我尝过裹面包糠的茄盒，品过夹芝士的茄盒，试过嵌虾仁的茄盒，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直到那年秋日在菜场，又见紫莹莹的圆茄躺在摊位上，倏然想起奶奶挑拣茄子时专注的侧影，方才了悟——缺的不是佐料，是时光里那份殷切的期盼，是奶奶掌心恒久的暖意，是清贫岁月里，她用爱溢出的那锅滚烫的香。

如今，奶奶早已远去。可每当秋阳斜穿窗棂，我总忆起那间油香氤氲的厨房，忆起案板上“咚咚”不息的剁肉声，忆起油锅里翻滚的金浪，忆起她蹲踞小餐桌前摆盘的背影，忆起她将最大茄盒夹予我时的温柔。那咬开酥壳的瞬间，裹藏的何止是肉香与茄香？分明是一整个旧光阴的甘醇，是奶奶用毕生慈爱，为我种下的味觉乡愁。无论行至何方，它始终萦绕心头，从未消散……

—— 谨以此文献给远在天堂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