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道河传（长篇小说连载）八十五

龙泉谣

（八十五）

春梅一想到马上就能去江西九江逛，秦腔《二进宫》里的戏词立马就从脑子里跑了出来，她边擀面边唱道“太平年间把荣享，国太为何加愁肠，说什么太平年间把荣享，朝有个大祸不安康……”一折唱完，《黄鹤楼》中周瑜的一段唱词又跑了出来，“狂风吹动长江浪，黄鹤楼上有埋藏。我命甘宁过江望，去诓刘备过长江……”当她唱到“將身儿打坐在连环宝帐”时，由于换气不及时，累得她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歌子跑进灶房问道，妈，饭对了么？她看了一眼歌子说，么看正离面哩？赶紧给锅底填些柴。歌子坐进灶火，从身后抓了一把玉米杆，填进灶洞，然后双手抱住风箱，“啪挞、啪嗒”地拉了起来。

妈，做的啥饭？老远就闻着香了！西亮进了家门，顾不得放下背包，大踏步进了灶房。春梅高兴地说，西亮回来了，今年咋放的阵么早？西亮说，都七月十二了，还早？春梅继续笑道，你看我这记性，还当是六月底哩。歌子说，二哥，你给我买“金陵十二钗”了么？肯定买了，西亮说着话，就从背包里往外掏东西。歌子说的“金陵十二钗”，指的是贴画。春梅说，都不问你二哥渴不？光知道耍。西亮说，妈，么事。西亮掏出贴画给了歌子，让歌子出去耍，他来烧火。他先抱着锅台上的一盆凉开水，“咕咚”了一气，连连说美，汗珠子从涨红的脸上流进了脖子。

妈，我伯哩？西亮问。春梅说，睡觉哩木，阵热的。我大哥还在工地？嗯。岁亮哩？刚还在这搭哩，进房子看书去了？二哥，回来了。岁亮手里拿了一本书，进了灶房。西亮说，正说你哩，考的咋向？还行。到底咋向么？我也不知道。哎呀，跟你说话把人能挣死。成绩都没出来，我咋知道哩先？！

阿黄卧在灶房外的树荫下，把嘴放在地上，吐着舌头，咕噜着两只眼睛，看向灶房，静静地听着主人们的谈论，知了一声不罢一声地在高声鸣唱。西亮说，阿黄，过来。阿黄盯了一眼西亮，么有起身。岁亮说，狗跟你生分了。西亮停下了拉风箱，略带愠怒地说道，卡尔，过来。阿黄“啊呜”着慢慢起身，夹着尾巴去向了后院。真是个混眼子！西亮骂道。歌子说，二哥，你也不能怪狗，你都走了几个月了。

此刻，一阵风吹过来，一只知了落在了地上，阿黄一口噙住，“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歌子说，二哥，阿黄吃知了哩。西亮说，把狗饿成啥了，吃就吃去。岁亮说，狗是啥食动物？西亮说，腐食动物？岁亮说，牛、羊是草食动物，猪、鸡是杂食动物，狗咋成了腐食动物？岁亮说，你么看狗吃屎哩，不是腐食动物是啥？咯咯咯，二哥，你把我逗死了，歌子笑得岔了气，连连咳嗽着说道。岁亮大笑不止，边笑边说，人是啥动物？西亮忍着笑说，杂食动物木，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哈哈哈，西亮话音一落，兄妹三个同时发出一阵笑浪。

笑啥哩，把你一个个高兴的？老四已经起来，坐在宝庭下抽烟。歌子从灶房跑出来，笑着说，爸，我二哥说，狗是屎食动物。啥？老四不解。岁亮笑着走到灶房门口说，腐食动物，伯，你起来了。老四说，哦，你啥时候回来的？西亮说，刚进门。春梅说，光谝了闲传了，学习咋样？西亮说，我们这学期去实习了。歌子说，实习是弄啥哩？西亮说，就是老师领着学生去工厂工作。歌子说，我也想实习哩。春梅说，看把你能的，你现在就去？！岁亮说，黑娃哥回来了。西亮说，啥时候回来的？有一向了。跟谁，跟他媳妇，还到咱屋里来了。还在么？说不来。乃我得去看一下，咱婆好着么？好是好着哩，跟姑妈拌了嘴，回老屋住了。哦，对了，妈，我大姨还给我寄钱跟信了。春梅说，都说了些啥？西亮说，就是鼓励我好好学习木，我把信放在学校了。春梅说，嗯，你回来了，我就想早早去你大姨喔搭哩。西亮问，啥时候？明个。歌子插话道，咱妈引我哩，西亮说，乃我明个送你。歌子说，好呀，好呀。春梅说，好啥好，我不用你送，天变了，你吃了饭，给牛圈拉些土去。

天乍晴乍晴的，咋会变了哩？西亮走到院子里向天上看，果然，从北边下来了一座座云山，正迅速地向太阳周边移动。一阵狂风卷着沙土吹过来，西亮赶忙闭上了眼睛。呸呸，风还厉害的很木，让人吃了一嘴土。收拾桌子，吃饭呀！春梅喊道。西亮从后院到了前院，把小桌子摆在了宝庭中央。

西亮一连咥了两大碗然面，又灌了一碗面汤，汗在脸上滚豆豆，短袖贴在了身上。他打着饱嗝说，美的很，嘹咋了，就想吃我妈做的然面。歌子笑着说，乃再来一碗？西亮说，你想把我撑死呀？！咯咯咯，咳咳！歌子笑得直咳嗽。西亮起身向外走，春梅问，弄啥去呀？西亮说，东头场里凉快个子，阿黄，走。阿黄抬了抬头，仍在大门里边卧着。卡尔，走！西亮边跑边回头喊。阿黄这才慢慢腾腾起身，不前不后地跟了上去。

中文在自家门口站着，眯缝着眼睛问道，回来了？西亮慢下脚步说，回来了。吃了么？吃饱了，喝胀了，跟掌柜的一样了，你哩？呵呵，马上。才走了几个月，苹果树就窜了一截子，每个树都分出了好几个叉。母亲真勤快，地顶头种满了各类蔬菜，辣子黑绿，豆角蓝绿，西红柿灰绿，哎呀，啥时候还点了一窝西瓜。西亮近前一看笑了。这是啥西瓜么，是光扯蔓不座瓜的“巴瓜”。

阿黄一来就卧在了树荫下，一针旋风吹过，从树上掉下来几只知了，知了落在地上还“知知”地叫，阿黄走上去一口一个，不带嚼地咽了下去。西亮在地中间边看黄豆和芝麻的长势，边回头喊，卡尔！阿黄低头踅摸着跟了过来。又一阵风过来，几滴雨点落在了西亮的脸上。西亮纳闷道，阿搭来的树哩，知了咋还尿了人一嘴？他抬起头看天，一层层的黑云从北、东、南三个方向朝西南跑，太阳被完全遮挡了起来。风是雨的头，不好，垫圈土还么拉哩。西亮不敢耽搁，掉头就朝回跑。阿黄这一回来了劲，在西亮后面紧追不舍。

春梅一下午都在筹备出行的事情，她一边唱着《西湖山水还依旧》，一边起面。豆大的雨点把院子砸起了一层灰尘，蓝蓝从房檐跳下来钻进了西房子，芦花鸡迈着方步“咯咯蛋”地叫着进了灶房，后面跟着大白。赶紧把衣服收了。春梅对着外面喊。歌子说，我岁哥收去了。岁亮恹恹地抱了一大堆衣服进了前院，春梅说，去给灶火是压些麦秸秆。岁亮又提了笼磨磨蹭蹭地出了门。春梅突然想起了什么，小跑着跟在岁亮后面。岁亮说，妈，你弄啥呀？春梅说，摘些辣子、豆角、洋柿子，明个早上我给咱把饭做好吃了再走。妈，我会做。你得是嫌我么引你？不是。你给咱把屋里看好，我回来给你做新衣裳。不用。马上念高中呀，咋能么新衣裳哩？

狂风过后，电闪夹着雷鸣，暴雨袭击着村庄，房檐上的雨水一会儿是柱子、一会儿是瀑布，雨水汇聚在院子里，成了一条小河顺着水道向外淌。一只见了水的老鼠，蹒跚着爬出水道，湿漉漉地向后门口爬。阿黄来了劲，先是对着水老鼠一番狂叫，紧接着一个猛子，窜进了雨瀑里。老鼠拐了一个弯，钻进了榨花机底下，任由阿黄叫唤，死也不出来。

看着房檐上交替上演的雨柱和雨瀑，西亮乐呵呵地说，妈，明个我送你。春梅用毛巾擦了一把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说，不用。老四眉头挽了个疙瘩，低沉着声音说，雨大成啥了，还去？春梅说，只要天上不下刀子。岁亮扑哧笑了一下说，乃不把人扎成了血窟窿？西亮说，拿喔么多东西，还引着歌子，就让我送你一下么？春梅么好气地说，我是你妈，还是你是我娃？西亮说，你即是我妈，我也是你娃。春梅笑了一下说，乃你就得听我的。老四说，明个我送你。春梅说，谁都不准送。老四一听来了气，高声说，你真是个犟怂。歌子说，我帮我妈拿东西。老四起身拿了一把铁锨向外走，春梅问，弄啥去呀？老四说，你么看人都往地里跑哩么？我也把渠里的水给地里叉个子。春梅说，批个雨衣。她边说话边示意岁亮给老四拿雨衣。老四说，不用。话么说完，人已出了前门。春梅嘟囔道，还说我是个犟怂，你才是真正的犟怂。

西亮说，妈，你给咱唱个“辕门杀娃”先？歌子一听乐了，说，《辕门斩子》，阿搭是“辕门杀娃”先？春梅脑子里么有冒出《辕门斩子》戏词，却冒出了《空城计》里诸葛亮的一段唱。她起身面对着家门外渐渐小了的雨唱道“我正在城楼上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人马纷……”对门桂芳婶跟孩子们也在看雨，她高兴地说，四嫂，声放大些。

晚上躺在床上，西亮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当他想到白天说的“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吭”地笑出了声。岁亮说，二哥，啥事把你高兴成这了？么啥，睡觉先。春梅躺在炕上也睡不着，不停地用扇子来回扇。歌子大睁着眼睛看着母亲，刚一张嘴，就被春梅用眼神制止了。老四翻了个身，含混地说道，一个个吃了啥了？阵兴奋的，睡不着起来跑去先。春梅闭上眼睛，开始数羊，一只，两只…她还么数到二十只，一声炸雷响过，自己竟然飞了起来。她身下一条条的河流像水渠，高大的山脉变成了土疙瘩，一条条的马路如同火柴盒。这是秦岭还是庐山？喔是黄河还是长江？她不禁有些诧异，这些大山大河，她从来都么有来过，她咋都认识哩？又是一声炸雷，她从万米高空向下掉，四周一个抓的东西都么有，她不由“啊”了一声醒了过来。老四的呼噜声能把屋顶掀开，歌子也不停地在磨牙。春梅不知道几点了，然而睡意全无。她索性起来进了灶房，开始揉面，准备烙锅盔。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