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山梁时,恰西像一幅突然展开的油画,撞进眼里——不是那种精雕细琢的工笔,是泼墨般的写意,绿得铺天盖地,蓝得肆无忌惮,连风里都裹着松针与野花的香,让人瞬间忘了来路的颠簸。我推开车门,踩着没过脚踝的青草深吸一口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恰西,我终于来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云是天上的羊群,草是地上的云</b></p><p class="ql-block"> 恰西的草原是有呼吸的。从脚下往远处望,绿浪一层叠着一层,像被风揉皱的绸缎,一直铺到雪岭云杉的脚下才肯停。新草带着嫩黄,老草透着深碧,羊群散在里面,白花花的一片,远看竟分不清是天上的云落在了地上,还是地上的草长到了云里。哈萨克族牧人的黑帐篷扎在坡上,炊烟直直地往上冒,被风轻轻一推,就顺着山脊的曲线滑走了,像给青山系了条白丝带。</p><p class="ql-block"> 我沿着被马蹄踩出的小径往前走,草叶擦过裤腿,沾了些细碎的露水。忽然有几只旱獭从洞里探出头,圆滚滚的身子立着,黑亮的眼睛警惕地瞅着我,像刚放学的孩子偷偷打量陌生人。我一停脚,它们“嗖”地缩回去,只留下几个小小的洞口,周围的草还在轻轻晃动。风里传来铃铛声,回头看,是个穿羊皮坎肩的老人赶着牛群经过,牛脖子上的铜铃“叮当”响,和他嘴里哼的调子应和着,调子忽高忽低,像山涧的水,绕着石头打转。</p><p class="ql-block"> “远方来的客人?”老人笑着打招呼,牙齿在阳光下泛着白。我点头,他便邀我去帐篷里喝奶茶。帐篷里铺着花毡,绣着羊角和骆驼的图案,铜壶在火塘上咕嘟作响,奶皮浮在茶碗里,像片小小的云。老人说,恰西的草是“活的”,春里发芽时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儿,秋里结籽时,风一吹,整个草原都在唱。我信这话,刚才蹲下来系鞋带时,分明听见草叶间有细碎的响动,低头一看,是只蚂蚱正顺着草茎往上爬,触须碰着花瓣,惹得蒲公英的绒球簌簌落了一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二、水是大地的琴弦,石是岁月的印章</b></p><p class="ql-block"> 恰西河藏在河谷里,不仔细找,还真发现不了。它不像别的河那样张牙舞爪,只顺着地势慢慢流,水浅的地方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圆滚滚的,像被河水洗了千年的珠子。阳光穿过枝叶照进来,水面上闪着碎金,有小鱼游过,尾巴一甩,碎金就晃成了一片。</p><p class="ql-block"> 我踩着石头过河,水刚没过脚踝,凉丝丝的,带着雪水的清冽。一块青灰色的石头上,趴着几只石蛾,翅膀是半透明的,纹路像画上去的。有片树叶飘过来,被水流推着打转,石蛾忽然飞起来,跟着树叶走了几步,又落回原处,像舍不得这方清凉。河对岸的峭壁上,几丛野蔷薇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沾着水珠,被风吹得颤巍巍的,有朵花经不起折腾,“扑”地掉进水里,顺着水流漂向远方,倒像是河在送它去旅行。</p><p class="ql-block"> 往上走不远,就是燕子桥。说是桥,其实就是块横跨河谷的石板,两边的石缝里长满了苔藓,桥面上有深深的蹄印,是多少代马帮和牛羊踩出来的。桥下的水在石头上撞出漩涡,白花花的,像揉皱的纸。哈萨克族的孩子在桥上跑,光着脚丫,笑声惊飞了桥洞下的燕子,一群黑影“呼”地散开,绕着桥飞了两圈,又钻进对岸的林子里去了。守桥的老人说,这桥有上百年了,当年马帮走天山,都从这儿过,石板上的印子,就是岁月盖的章。</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三、树是山的筋骨,风是林的呼吸</b></p><p class="ql-block"> 走进雪岭云杉的林子,像闯进了巨人的宫殿。树干笔直地往上冲,要仰起头才能看见顶,树皮是深褐色的,裂开一道道纹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风吹动,像一群跳跃的光斑。地上积着厚厚的松针,踩上去“沙沙”响,空气里满是松脂的清香,深吸一口,连肺腑都像被洗过一样。</p><p class="ql-block"> 有棵老树的树干空了一半,树洞大得能塞进一个孩子,边缘被风雨磨得很光滑。树洞里积着些雨水,倒映着头顶的枝叶,像块嵌在树里的镜子。几只松鼠在树枝间蹿跳,尾巴蓬松得像把伞,嘴里叼着松果,生怕被人抢了去。忽然听见“啪嗒”一声,低头看,是颗熟透的松果掉在地上,裂开了嘴,露出里面饱满的松子,引得几只蚂蚁闻讯赶来,排着队往洞里搬。</p><p class="ql-block"> 林子深处有片空地,铺着一层厚厚的苔藓,绿得发黑。有牧民在这儿搭了临时的窝棚,几根树干支着帆布,旁边堆着砍好的柴火。窝棚前的石头上,放着个搪瓷缸,里面还剩小半缸奶茶,边缘结着层奶皮。风穿过林子,树梢“呜呜”地响,像谁在远处吹笛,树叶互相拍打着,“哗啦啦”地应和,整个林子都在呼吸,一呼一吸间,带着千年的沉静。</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四、夜是天的被子,星是地的眼睛</b></p><p class="ql-block"> 天黑得比城里早。太阳刚挨着雪山顶,余晖就把云染成了金红色,像谁在天边泼了碗胭脂。牧人们开始往回赶牛羊,吆喝声、铃铛声、犬吠声混在一起,在山谷里荡来荡去。等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山后,星星就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先是稀稀拉拉的几颗,后来越出越多,密密麻麻地缀满了天空,连银河都看得清清楚楚,像谁在黑丝绒上撒了把碎钻。</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帐篷外的草地上,看毡房的灯一盏盏亮起来,黄澄澄的,像落在草原上的星星。哈萨克族主妇在帐篷门口揉面,面粉腾起细小的白雾,沾在她的头巾上。她的孩子举着根木棍,追着萤火虫跑,笑声像银铃,惊得草丛里的蛐蛐停了声。远处传来冬不拉的声音,调子慢悠悠的,弹弹停停,像是弹的人想起了什么心事,又像是被风打断了思路。</p><p class="ql-block"> 月亮升起来时,草原忽然静了。月光洒在雪山上,给雪峰镀了层银边;洒在河面上,水流就成了流动的水银;洒在我身上,带着点凉丝丝的温柔。有只夜鸟叫了一声,声音清亮,在山谷里荡出好远,然后又被更深的寂静吸了回去。我摸了摸身边的草,露水已经打湿了叶片,冰凉的,带着泥土的腥气。这时候才懂,恰西的夜不是黑的,是被星星和月亮照亮的,每颗星都是大地的眼睛,在看着每个来这儿的人,把心事藏进风里,藏进草里,藏进这无边的寂静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离开恰西那天,我又去了趟燕子桥。河水还在流,云杉还在站,羊群还在草原上撒欢。穿羊皮坎肩的老人赶着牛群从桥上经过,看见我,笑着挥了挥手。风掀起他的衣角,也掀起了我的记忆——原来有些地方,你只要来过一次,就像把心的一部分留在了这儿,往后无论走多远,只要想起那片绿,那阵香,那片星空,就像又回到了草坡上,听见风里的铃铛声,说:欢迎你,常回来看看。</p><p class="ql-block"> 恰西,我来了,也终将再来。因为这里的风记得我,草记得我,连天上的云,都记得我来过的模样。</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