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下庙前，自有分寸·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榕下庙前，自有分寸·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西枝江的水是软的，绕着平潭镇的轮廓浸润了千百年，却独将一座谭公古庙浸得愈发硬朗。青灰墙皮被香火熏出温润包浆，五百载春秋的风穿过飞檐，檐角铃铛声里，总裹着难言的故事——是香客合十的祈愿，是草茎枯荣的足印，抑或庙前那两棵古榕的低语？

人称它们“夫妻榕”。雄壮者主干如磐，虬枝斜展覆过庙门，似巨伞撑开；玲珑者轻依在侧，枝蔓温柔相缠，叶在风里簌簌相触，如喁喁情话。根须在地下早已盘结如网，若非如此，何能同抵万钧风涛？暴雨倾盆，雄浑者为纤弱卸去几分凌厉；旱季炙灼，柔韧的根系悄悄将水分相递。所谓永恒，原非轰轰烈烈的誓言，恰是两棵树站成的模样：你见或不见，它们就在那里，以年轮刻写“不离”。

镇中那“情人树”，更像一段鲜活传奇。名为二木，躯干早已于半空深拥交缠，难辨彼此。老者言其如董永与七仙女，一者深扎尘土，一者携云而至，终需在风中共度悲欢。春来时新叶共染一痕嫩红，秋深处枯叶同坠一地尘泥，连飞鸟也识趣，不在其中筑巢——生怕惊扰那份默然的相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诗句终究轻飘，不及它们深埋土里的根脉，于岁月深处盘出千钧坚韧。

沿着青石板路往镇心深处走去，西河古庙藏在一片幽深竹影里。相传曾有位七仙女途经此地，见乡人汲饮浑浊苦水，手握皴裂锄头，便悄然驻足。她引渠水，教稼穑，直至田垄遍结金穗，孩童脸上绽开笑颜。待村民欲筑庙感念，她却已化作青岚散去，唯留一缕暖意，融进了悠悠香火。后来便有一双夫妇默默守护庙宇，晨扫阶前露，暮添长明灯，一守便是平生。他们的皱纹如庙基深嵌的石子，盛满了日升月落，沉默，却将整座庙宇稳稳托举。原来守护从非惊天动地，不过是把“值得”二字，点滴熬煮成柴米油盐的寻常岁月。

这些树，这些庙，分明在诉说同一哲理：真正的存在，从不需取悦谁。

古榕不会为路人驻足顾盼而扭曲枝干；情人树亦不因无人喝彩便松开交缠的臂膀。它们自有其韵律，自有其磐石般的坚守——那是风雨中站定的分寸，是岁月里摧折不弯的底气。

人，何尝不如是？

总有人欲将自己活成无墙无槛的院庭，仿佛敞开所有，便能赢得满堂喝彩。殊不知风会轻易卷乱书页，雨会打落柔嫩花瓣，失了边界的园地，连杂草亦蔓生无序。恰如谭公古庙的香火，从不为取悦每一缕过堂风，只向着虔诚俯首的身姿静燃；亦如那对守庙的夫妇，不为谁人的赞叹，只向着心底那方“值得”垂首躬行。

你看这天地万象，无不一体两面。古榕既有向阳的青郁，也存背阴处的斑驳；古庙不乏香火缭绕的热络，亦有月沉星稀的清寂。你立于光中，便见其温厚；身临幽影，便触其微凉。世间从无绝对好坏，只在你看取的角度与丈量的标尺。

如今的我，渐悟了这树与庙。不再急于向每位行人剖白枝桠伸展的缘由，亦不再刻意雕琢自身去吻合旁人目光。不欲言语时，便如古榕般沉静；渴念舒展时，便学情人树恣意伸臂。好与坏，同在。如同庙墙上并存的裂纹与包浆，皆时光镌刻下的真迹。

西枝江水滔滔依旧，谭公庙香缕缕不息。夫妻榕叶落又铺就一层，情人树根脉向下深探一寸。万物皆在低语：不必求全，无需强融。你只管立成自己的姿态，自会等来配得上你目光的归人。

终究，岁月至为珍重的，从来是那些恪守分寸、认定价值的存在——无论一木、一庙，抑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