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屋 的 味 道,(短篇小说)

妥帖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知您儿时有没有这种体验,就是在某一个阶段特别喜欢闻一种或几种气味。不瞒您说,我小时候喜欢闻医院里的来苏水味、汽车尾气味。更让我喜欢的味道是我当知青插队在农村时牛屋里的味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知青在农村,牛们干了一天活,晚上站成一溜吃草,你来牛屋吧,青草味,牛粪味,豆料味,煤油味,旱烟味混合一起扑面而来,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因为喜欢这个,闻了就不想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牛嚼草料的声音很大,眼睛在煤油灯光里泛着绿光,它们吃草时特别温顺,我都敢挨个摸摸它们的脸和湿漉漉的鼻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牛把儿陈七爷伺候完牛,坐在土坯床上装一袋旱烟抽上,我就脱鞋上床。屋外月朗星稀,秋虫低吟,屋里一老一少,我听他讲天南海北,帝王将相,牛鬼蛇神,风骚人情。有时夜深了,七爷说“涛子,回家睡觉去”,我不想回去,就装作睡着没听见,和七爷同塌睡在牛屋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牛屋的味道着实让我入迷,时间久了,我就和牛屋有了感情,经常跑去帮七爷铡牛草,出牛粪。生产队农活忙,耕牛是队里的宝贝疙瘩。傍晚,牛们干了一天活都回来了,七爷开始喂牛时,总和牛有说不完的话,他对每头牛今天的表现有表扬,有调侃,有鼓励,也有批评,那情景让我有点羡慕他的牛。他还能给我讲每头牛的故事,像是在讲自己的每个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我十七岁,陈七爷六十七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俺们插队那个山村叫龙王沟,,村东头顺山势淌出一条河叫清水河,平时河水清澈,温顺可人,到了夏季雨水多,河水汹涌能涨到齐腰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农业学大寨那会儿,七爷的儿子陈顺儿都已经当上村长了,他响应号召带领村民开山炸石修梯田。我们知青自然不甘落后,干劲十足冲锋在前。也就是那年冬天,我们知青同学韦子刚在排哑炮时被炸成残疾。对这起事故,县里不仅没批评,反而宣传韦刚子是“舍身忘死排哑炮”的英雄,我们村也因此受县里通报表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晚上,我在牛屋里帮七爷喂牛,村长陈顺儿挑开棉门帘进来了。“爹,明儿前半晌,我想让涛子开拖拉机拉我进城,我去跑跑关系,估计咱村能评上学大寨先进村,听说县里只有仨名额……。谁知七爷火气腾地上来了,冲着他儿子恶狠狠地说:“谁的裤裆烂了露出来你了,不去。”七爷的话斩钉截铁没有商量余地。顺儿村长吃了个没趣,灰溜溜挑帘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我们村没评上先进,樱桃沟和河西村评上学大寨先进村。谁知年刚过,参观学习先进村的大车小辆乌泱乌泱地开进樱桃沟和河西村,吃喝招待把这俩村吃得招架不住,村干部只好称病不敢露脸。说起这个事,顺儿村长说,“姜还是老的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七五年春天,龙王沟本应是山花烂漫的季节,可一场冻雨过后,山村一派萧杀。那些日子陈七爷也有点反常,他放下牛把儿该干的活,叼着旱烟袋在村东的河滩边踱来踱去,走累了就坐在石头墩子上抽烟,一身黑袄黑棉裤就像一尊黑色石塑。终于,他儿子发现了异常,跑到河滩里找他爹。陈七爷把烟袋锅在鞋底上一磕,对他儿子说:你安排下去,把修梯田的活停下,从阴历三月三开始,村里男女老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从老槐树那儿到大石潭,砌一道三米五高,一米五厚的石坝,石坝内侧培土压实,外侧水泥勾缝,三个月完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刻,陈七爷就像指挥大兵团作战的元帅,字字句句都是在下达命令。陈顺儿村长一头雾水也只能唯命是从。接下来的三个月,全村的牛车马车人力车拉石筑坝,我开的拖拉机更是大显身手。石坝如期筑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还记得七五年八月的那场雨吗?我第一次见证了什么叫倾盆如注。那晚我和往常一样在牛屋的土坯床上,七爷的故事还没开讲,外边已电闪雷鸣,接着狂风裹着大雨泼了下来。牛屋里的煤油灯在风中摇曳。牛们不再咀嚼草料,瞪着恐怖的绿眼睛。再看陈七爷,他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脸上一派从容。我有点好奇,问:七爷,你念的什么呀,神神道道的?他睁开眼笑笑说:我想起我小时候,我爷爷教我写文章,描写下大雨的情景,就像今晚这雨。我爷刁难我,写大雨不准带“大雨”二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是怎么写的呢?我有点好奇。七爷笑笑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东北角黑暗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鏊子底遮满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雷也,那闪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满天乱飞箭杆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瓢泼也,浇倒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滴一个水泡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东一阵西一阵房倒屋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南一阵北一阵沟满壕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霎时间,蚂蚱不跳,蚰子不叫,何况老扁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说完七爷哈哈大笑,笑得老泪都出来了,我也跟着大笑。七爷在笑他的奇文,我在笑七爷这个老顽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百年不遇的那场雨,如猛虎下山万马奔腾,把西岗的梯田一扫而光,黄汤裹着泥沙冲下山来,幸亏那七十五米长的石坝,如同一只臂膀挡住洪水,呵护了山村二百多户人家周全,龙王沟村人畜安然。村民们说石坝保护了全村,也有说幸亏七爷能掐会算,掐准了今年有大灾难。还有人请七爷到县里作报告。七爷眼一瞪道:“谁的鞋壳娄烂了露出我了,不去”。村里文化人过意不去,直接在石坝上立了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写着三个字:七公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问过七爷,你是咋先知先觉防患未然的?他摇摇头说:“仰则观相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天时神道,老祖宗留下的古训。我至今也不知道七爷遵了老祖宗哪条古训,先修了那条石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我就返城离开了龙王沟村。再后来,我当兵去了部队。再后来我转业到市里土地局工作。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突然有一天,有位名叫陈继荣的中年男子到办公室找我。他说自己是安平县龙王沟村的,是陈廷举的孙子,是来咨询有关农村宅基地方面政策的。当我弄清陈廷举就是陈七爷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让座倒茶,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中午,我临时找来三位当年的知青陪他们吃饭,席间我知道了七爷九十九岁无疾而终,知道了七公坝加固三次依然存在,知道西岗装上了风力发电机,知道了清水河上架起了大桥,知道了乡亲们过上了好日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临别时,陈继荣一再邀请我们当年的知青回龙王沟村住几天。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村里还有牛屋吗?他支吾了一下说:涛子叔,你这是想家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句“想家了”,把我的老泪勾出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 妥帖</p><p class="ql-block"> 2025年7月于宛城</p><p class="ql-block">(图片Ai,文原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