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糖醋排骨（小说）/武汉记忆系列一

云竹

文字/照片: 云 竹

美篇号: 1484657

清晨五点，武汉的天空还未完全亮起，苏梅已经站在厨房里。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显得格外清脆，糖醋排骨的香气渐渐弥漫了整个狭小的厨房。她专注地翻炒着，看着酱汁慢慢收浓，裹住每一块排骨，就像她想要紧紧抱住儿子不放手一样。

"妈妈做的糖醋排骨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儿子小宇每次都会这样大声宣布，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下两碗米饭。想到这里，苏梅的眼角微微湿润，她迅速眨了眨眼，不让泪水落下。

三十五岁的苏梅是武汉金银潭医院的一名普通护士，柳叶眉下是一对标志性的丹凤眼，常被同事们笑称是"医院里最有古典美的护士"。但今天，这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深深的忧虑和挣扎。

她关掉火，将排骨盛入儿子最喜欢的蓝色小碗里，轻轻放在餐桌上。然后，她走向儿子的房间，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六岁的小宇蜷缩在被窝里，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手里还紧紧抱着那只已经有些褪色的棕色小熊。苏梅在床边蹲下，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儿子的脸颊，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几乎要崩溃。

"小宇，妈妈要上班去了。"她轻声说，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你要听爸爸的话，好好吃饭..."

她说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昨晚医院紧急会议的内容还在她脑海中回荡——一种新型肺炎正在迅速传播，金银潭医院作为传染病专科医院，即将成为抗击疫情的前线。所有医护人员取消休假，随时待命。

苏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作为有十年工作经验的护士，她参加过多次传染病防控工作，但从未像这次这样感到不安。微信群里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同事们转发的内部照片显示医院已经人满为患，而防护物资却严重不足。

"梅，你起来了？"丈夫张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梅迅速抹去眼角的泪水，站起身转向丈夫。张明是附近中学的物理老师，戴着黑框眼镜，此刻眼中满是担忧。

"排骨做好了，小宇醒来记得热给他吃。"苏梅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我可能这几天都不能回来了。"

张明沉默了片刻，伸手握住妻子微微发抖的手："我都知道了，学校群里都在传。梅，你放心的去吧，家里有我呢。"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苏梅强忍的情绪闸门。她的肩膀开始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我害怕，张明。这次不一样，传染性太强了，而且听说已经有医护人员感染..."

张明紧紧抱住妻子，感受到她在自己怀里的颤抖。结婚八年，他从未见过坚强的妻子如此脆弱。"那就更该去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是最好的护士，那些病人需要你。"

正当两人相拥时，卧室门被推开，苏梅七十多岁的母亲站在门口，眼中含泪："苏梅，你为什么要去？"老人的声音颤抖着，"小宇还这么小，你要是……要是……"

"妈！"苏梅挣脱丈夫的怀抱，走向母亲，"我是护士，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工作！你就知道工作！"母亲突然激动起来，"当年你爸走的时候，你也在值班！现在你又要为了工作不管这个家了吗？"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苏梅心里。父亲去世时她确实因为一场紧急手术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抱住情绪激动的母亲："妈，对不起……但医院里的病人正等着我们。如果连我们医护人员都退缩了，那那些病人怎么办？他们的家人怎么办？"

母亲在她怀里抽泣，最终只是无力地说："你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

墙上的时钟指向六点半，苏梅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她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走向门口。在玄关处，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餐桌上的那碗糖醋排骨——那是她对儿子说不出口的爱与歉意。

"走吧，我送你去医院。"张明已经穿好外套，拿起车钥匙。

"不用了，医院有车来接。"苏梅摇摇头，戴上口罩，"你留在家里照顾小宇和妈。记住，如果...如果我暂时回不来，别让小宇靠近医院。"

张明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在门口，苏梅突然转身紧紧抱住丈夫，仿佛要把这一刻的感觉永远记住。然后，她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害怕一回头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苏梅终于让泪水肆意流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平安回来，是否能再次拥抱儿子，是否能再为家人做一碗糖醋排骨。但有一件事她很确定——作为一名护士，此刻她必须站在自己的岗位上。

当苏梅到达金银潭医院时，眼前的景象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峻。急诊室门口排起了长队，咳嗽声此起彼伏，许多病人面色苍白，呼吸困难。医护人员匆忙穿梭其间，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口罩，眼中写满疲惫与紧张。

"苏护士！你来了！"护士长李芳看到她，明显松了一口气，"快换上防护服，E区已经满了，新病人要安排到F区。"

苏梅迅速进入更衣室，按照传染病防护标准一层层穿戴好防护装备。当她把N95口罩紧紧贴在脸上时，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这不是演习，不是训练，而是真正的生死战场。

"苏姐！"一个年轻护士跑过来，眼中带着恐慌，"3床的病人血氧降到80了！"

苏梅立刻跑向指定床位。那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男性患者，脸色发绀，呼吸急促。她迅速检查监护仪，调整氧气流量，同时安抚病人："叔叔，别紧张，慢慢呼吸，对，就这样……"

接下来的八个小时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一个病人刚稳定，另一个又危急；刚换完一瓶药，又有人需要插管。防护服内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口罩在脸上勒出深深的痕迹，但苏梅和同事们没有停下。

下午三点，当苏梅终于有机会喝口水时，急诊又送来一批新病人。其中一位女性患者情况特别严重，呼吸极度困难，需要立即插管。

"准备气管插管！苏护士，帮我！"值班医生喊道。

苏梅迅速准备好器械，协助医生操作。就在病人被短暂取下口罩的瞬间，苏梅突然愣住了——那张因缺氧而发青的脸，竟是她高中时的好友林小满。

"小满？"她下意识喊出声。

病人微微睁开眼，似乎也认出了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痛苦淹没。苏梅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协助医生完成插管操作，但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林小满，那个总是笑容满面的女孩，那个在她婚礼上当伴娘的朋友，如今正挣扎在生死边缘。

将小满送入ICU后，苏梅靠在墙上，双腿发软。这不是什么遥远的"病人"，这是她认识的人，是有家人朋友等待的人。这一刻，这场疫情对她而言突然变得无比真实而残酷。

"苏护士，你还好吗？"李医生走过来关切地问。

苏梅摇摇头，又点点头："是我朋友……我没想到……"

李医生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我们都会遇到这种情况。记住，现在你是护士，他们是病人。专业点，才能救更多人。"

苏梅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她重新整理好防护装备，走向下一个需要她的病床。但小满的脸一直浮现在她脑海中，提醒着她这场灾难的可怕。

晚上十点，苏梅终于结束了第一个轮班。脱下防护服时，她发现自己的手因长时间戴手套而发白起皱，脸上全是口罩和护目镜的压痕。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她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出现了张明的脸，然后是穿着睡衣的小宇。"妈妈！"儿子兴奋地喊道，"你做的糖醋排骨太好吃了！我全都吃光了！"

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笑容，苏梅突然觉得一切辛苦都值得了。"真的吗？那妈妈回去再给你做，好不好？"

"嗯！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小宇眨着大眼睛问。

苏梅强忍泪水："很快，等妈妈治好那些生病的叔叔阿姨就回去。"她转向丈夫，"家里都好吗？妈呢？"

"都好，妈睡了。"张明轻声说，眼中满是担忧，"你……怎么样？"

"我很好。"苏梅勉强笑了笑，"今天遇到了小满，她...病得很重。"

张明倒吸一口气："天啊……！需要我通知她家人吗？"

"医院会处理的。"苏梅看了看时间，"我得去休息了，明天还有班。"

挂断电话后，苏梅走向临时安排的医护人员休息区。走廊窗外，一株腊梅在寒冬中傲然绽放，金黄的花朵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她停下脚步，凝视着这倔强的生命，突然想起自己选择护理专业时写在日记里的话："我要像腊梅一样，在最寒冷的时候给人希望。"

此刻，这句话有了全新的意义。苏梅摸了摸口袋里儿子的小照片，转身走向休息室。明天还有更多病人需要她，更多生命等待救治。恐惧依然存在，但已不再能阻止她前进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