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光__纪念吉矿兄弟（作者：张吉群）

夕颜

愿张吉矿同志一路走好！ 哭吉矿弟文/张吉群两隔阴阳手足情，一生坎柯度红尘。为何憨厚身缠疾，世道难公恨不平。 失兄弟文/张吉群不富无官一草民，江湖义气渡红尘，婚姻二度均无果，老境三秋幸有薪。处世深知朋友贵，平生对酒性情真。享年六八腾云去！四大皆空极乐春。 地下的光文/张吉群 萍水河记得那个凌晨。七月流火时节，河面浮着矿渣的反光，像未燃尽的煤核。张吉矿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值班护士正打着哈欠记录心电图归零的瞬间。两点零三分，刘中华的旧皮鞋已经踏进医院走廊，裤管上还沾着选煤厂的煤灰。 “吉矿啊……”这个六十岁的汉子伸手合上老友的眼皮，动作熟练得像闭合矿洞里的风门。三十年前他们同在-280米水平巷道掘进时，每次交接班都要这样检查风门是否严实。 一九七三年霜降那天，十五岁的张吉矿背着印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黄书包，站在新泉十八湾的田埂上。红星农场的稻茬泛着铁锈色，知青宿舍的土墙正在秋雨里一层层剥落。他摸出兜里最后半块桃酥，掰成三份递给同组的上海知青。 “吃吧，我娘烙的。”少年故意用萍乡土话把“我”说成“卬”，惹得女知青噗嗤笑出声。这个细节他记了五十二年，直到癌细胞啃噬肠壁时，恍惚间又闻到那年稻茬焚烧的焦香。返城后他在宜春芙岗岭煤矿下井，八百米深的巷道里，矿灯照出的煤尘像金粉飞舞。有次冒顶事故，三吨重的矸石砸在身后半米处，安全帽被气浪掀飞时，他竟想起农场那头总偷吃他午饭的老黄牛。 “命硬哩。”工友们后来总这么调侃。可命再硬也拗不过生活这块矸石——八八年冬天离婚时，五岁的女儿抓着父亲的工作服哭喊：“爹爹莫走！”他蹲下来给女儿系鞋带，发现棉鞋底已经磨出了补丁。补丁是前妻用旧毛线织的，枣红色，像巷道里禁止通行的信号牌。 罗冬生第一次送腊肉来萍乡，正赶上九八年大雪。客车停运，这个新泉老农扛着蛇皮袋走了二十里山路，黑棉鞋在雪地里犁出两道深沟。张吉矿打开门时，冰溜子正从屋檐坠落，碎在他俩之间的雪堆里。 “尝尝，用茶树枝熏的。”老罗从袋里拎出三条腊肉，油纸包着的还有半罐霉豆腐。他们七四年在农场水库抢险时相识，那年洪水冲垮堤坝，两人用门板救出七头种猪。后来每次吃肉，老罗都说：“猪晓得报恩哩。” 零五年张吉矿查出肠癌，老罗的腊肉里开始夹中药包。药方是找村里老郎中开的，黄芪当归晒干了缝在布袋里，闻着有山雨过后的泥土味。最后一次手术前，老罗在病床边掏出个布老虎：“给孙女捎的。”其实他孙女早去了深圳打工。张吉矿把布老虎摆在床头，护士总说那虎眼睛亮得瘆人。 葬礼上老罗没哭，只是把今年的腊肉挂在灵堂角落。肉色暗红，像井下常见的赤铁矿。 周健国师傅陪护的第十三天，张吉矿排出了墨绿色的胆汁。这位桥头分矿的退休电工，用棉签蘸水润着病人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检修千伏开关。 “老周，电笔借我用用。”凌晨三点，张吉矿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癌细胞转移后，他常把医院当成井下变电所。周师傅真的从工具包掏出测电笔，轻轻放在他掌心：“电压正常。” 护士站的记录本上，周师傅的陪护时间精确到分钟：每天更换四次粪袋，喂食六次，翻身九回。有次他累极睡着，梦见年轻时的张吉矿在巷道里举着矿灯喊：“老周！电缆绝缘层破了！”惊醒发现病人正盯着他，眼白泛黄如旧安全帽的反光。 七月四日深夜，张吉矿开始说胡话。吴师傅把收音机调到萍乡台，里面在放采茶戏《南瓜记》。“……听这曲儿……那年比武我拿了标兵……”病人枯瘦的手指在床单上敲打节拍，那是七九年全矿技术比武时的参赛曲目。 刘中华记账的手有些抖。治丧委员会的名单上，刘中华写奠礼壹仟元，张建邺，钟发华，周顺安的名字后面跟着“500元”，这个数字被反复描了三次。在莲花县煤矿，普通同事的奠仪通常是200元。 “他非要写这个数。”周顺安搓着骨节粗大的手。八六年巷道透水事故，是张吉矿用救生绳把他拖出水面。后来每年秋分，老周都邀他去莲花吃血鸭，有次醉醺醺地说：“你救我命，我养你老。” 灵堂的花圈堆到了马路边。新泉农场的知青来了六个，带着当年集体照的复印件；桥头分矿的工友坐满三部小車，工作服上还带着洗不净的煤渍；连二十年前的离异妻子也送来了挽联，落款是“阳老师”。 刘中华翻着礼簿突然哽咽——张吉矿退休工资才两千八，这些奠仪却凑出了他半年的收入。最后一页记着周师傅的陪护时长：312小时。这个数字后面，刘中华郑重地画了个圆圈，像矿灯在岩壁上照出的光斑。 整理遗物时，妹妹张玲在哥哥枕头下发现个小铁盒。里面装着七样东西：知青证、矿工荣誉章、离婚证、布老虎、未拆封的肠癌止痛药、三张不同年份的腊肉包装纸，还有枚煤精磨的戒指。戒指内圈刻着“”1982.5.1”，是他和阳老师的结婚纪念日。张玲记得嫂子说过，当年矿上发奖金，张吉矿连夜走去湖南醴陵，用全部奖金买了块煤精原石。后来他在砂轮上磨了三个月，戒指成型那天，手指上的血泡把煤精染成了绛紫色。 葬礼后第三天，周顺安在莲花县的山路上拦住了客车。他怀里抱着个陶罐，说是张吉矿存在他家的自酿米酒。“说好退休一起喝的……”老周把陶罐埋在新坟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 油纸里是块茶树枝熏的腊肉，肥肉部分已经透明如矿灯罩。老周用树枝插着肉片，就着纸钱的火苗烤起来。青烟扭动着升向天空，像当年矿井口飘出的煤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