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韵缘师友情—记父亲与臧克家先生

月色江声

父亲幼年时曾接受中国旧式教育，学习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幼学琼林》等经典教材。这些教材以诗歌的形式呈现，朗朗上口，既易于朗读和背诵，又有助于记忆。正是这段经历激发起父亲对诗歌的浓厚兴趣。

1935年，父亲考入济南育英中学，来到享有“诗城词都”盛誉的济南。这里浓郁的文化氛围点燃了他对诗歌的热爱与创作激情。在校期间，他与志同道合的同学们携手创立了“火芽诗社”，并在济南的报纸上开辟了文学副刊“火芽”，热情洋溢地发表着他们的诗歌作品，享受着创作中的快乐。

父亲在农村长大，他的诗歌创作深深扎根于农村和农民的生活之中。那时，他在报刊上陆续发表了《故乡的春天》《闯关东人语》《呼唤》《黄河之歌》等一系列作品。与当时许多年轻人一样，父亲对新体诗情有独钟，他的每一首新体诗中饱含着对农村和农民的深情厚爱，字里行间洋溢着无尽的激情与热忱。

在济南求学期间，父亲在《文学》《作家》等刊物上有幸读到了臧克家先生的《烙印》《罪恶的黑手》《自己的写照》《运河》等。臧先生笔下所描绘的乡村景象、农民形象深刻而动人。那些抒发农民情感与心声的诗句，真挚而恳切，让父亲深切地感受到臧先生的心与劳苦大众的心是紧密相连、息息相通的。这份共鸣与敬仰，让父亲萌生了向臧克家先生求教学习的强烈念头。

臧克家先生当时正在山东临清省立第十一中学任教。父亲鼓起勇气，给臧先生写信，并附上自己的习作，恳请先生给予指教。幸运的是，父亲很快就收到了臧先生的回信。臧先生在信中对父亲的习作给予了高度评价，称赞其已初具“诗味”，并鼓励他继续坚持写作，勤于锤炼文笔。

在另一次回信中，臧先生还提到因忙于授课以及家中妻子患病，未能及时回复，表示歉意。臧先生对一位素未谋面的青年诗歌爱好者如此的谦逊，让父亲深受感动。他不仅看到了臧先生在文学上的深厚造诣，更感受到了先生崇高的师德与师心。这更加坚定了父亲拜臧先生为师的决心。

那时，父亲在《文学》刊物上读到了一首长诗《天马行空记》，通过作品介绍得知，作者陈宪泗是临清十一中的学生，在诗歌创作之路上得到了臧克家先生的悉心指导与热心帮助。这让父亲心中燃起了转学到该校亲自聆听臧先生教诲的强烈愿望。经过与校方的积极沟通，父亲如愿获得了转学的机会，这让他倍感欣喜。

然而，当父亲将这一决定告知诗社的诗友们时，他们深知父亲在诗社中的作用，担心父亲的转学会影响诗社的活力，极力得劝阻与挽留。在诗友们的深情挽留下，父亲最终遗憾地放弃了这次难得的转校机会，也失去了直接得到臧先生亲自赐教的宝贵机遇。六十多年后当父亲与臧先生谈及此事时，令他惊讶的是，臧先生竟然对这段往事记忆犹新。

抗日战争爆发后，父亲参加了八路军，从事文化宣传教育工作。在跟随部队东征西战、历经战火洗礼的艰难岁月里，父亲的诗歌创作灵感如同火花般不断闪现。每当夜深人静，或是行军间隙，他总会用文字记录下那些难忘的瞬间与深刻的感悟。

而每当这时，父亲总会怀念得到臧克家先生教诲的美好时光。那些关于诗歌的探讨，关于文学的见解启迪了他的创作之路。于是，在一次行军途中，父亲触景生情，草成了一首七绝《怀臧克家》

烽烟万里断鸿踪，

遥念诗师岁月更。

何日喜逢还见教，

赋得佳句赞豪雄。

这首诗不仅表达了他对臧先生的深切思念与敬仰之情，更展现了他对诗歌艺术的执着追求与坚定信念。

新中国成立后，臧克家先生以饱满的热情和豪迈的笔触，投身于时代洪流之中。他面对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气象，满怀激情地拿起笔，无数歌颂党、歌颂新中国的新篇新作不断地发表。每当臧先生的诗集出版发行，父亲总是迫不及待地拿到手中，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每一行诗句，仿佛来到了先生身边，亲耳聆听那充满智慧与启迪的教诲。

1979年，随着父亲工作调动至北京，未等一切安排妥当他便他迫不及待地与臧先生取得了联系并登门拜访。在东堂子胡同那座简朴的四合院中，两位虽未曾谋面却已通过书信交流了半个世纪的师生，首次相见时，没有丝毫的生疏与隔阂，反而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般亲切自然。

每次探访时，父亲依旧如青年时代那般称呼臧先生，他总是聚精会神地聆听先生分享诗歌创作的深切感悟。臧先生强调，生活是文艺的沃土，是诗歌的源泉；诗人的心灵需与广大民众的心灵相融合，方能抒发出大众的情感与心声。真正优秀的诗歌，需将深沉的情感与思想、观念相融合，再经过艺术的千锤百炼。父亲听着先生的创作心得，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有时，父亲也会与臧先生深入探讨当前诗歌领域的一些现象。父亲提及，现今有些诗歌过于直白，如同大白话一般，既让人难以理解，又忽略了诗韵的讲究，似乎是在盲目模仿西方诗歌的风格。臧先生对此颇有共鸣，他强调诗歌的民族性不容忽视，写诗应当不断磨炼技巧，以最平易近人的文字，去深刻、有力且美好地表达最真挚的情感与爱憎。诗歌若缺乏诗味，自然不佳；但情感表达过于直露，毫无保留，同样也会失去其应有的韵味。

父亲与臧先生之间，不仅是彼此尊重的师生，更是相互珍视的挚友，他们相互关心，相互惦念，情谊绵长。一九九五年，当臧先生迎来九十寿辰的喜庆时刻，父亲却因在外地开会而无法亲自到场庆贺，心中满是遗憾。于是，他满怀深情地写下了一封信，遥祝先生身体健康，福寿绵长。

随后，父亲又挥笔创作了散文《师心》，发表在《人民日报》。文中以真挚而细腻的笔触，深情回顾了自青年时代起，臧先生在自己诗歌创作道路上所给予的无私帮助与悉心指导。文章中字字句句都流露出对先生的崇高敬仰与深厚情感，字里行间满溢着真挚与温情，令人动容。

当祖母迎来百岁寿辰的喜庆时刻，臧先生特赐“四世同堂”字幅以表诚挚祝贺。父亲感怀于此，挥毫泼墨，赋得《谢臧克家、胡絜青题贺词》一诗：

母年百岁举家庆，

众友纷来拜寿星。

喜见两师挥墨毫，

题写四世爱心倾。

小厅高挂闪光亮，

字字生辉蕴情浓。

祈愿我师老益壮，

文坛添彩晚霞红。

父亲晚年因疾病缠身，不能再前往臧先生的寓所探望，但他依然时常通过书信表达着对先生健康与身体状况的深切关怀。多年来，无论父亲寄去的信件内容多么简短，哪怕只是几句简单的问候，臧先生都会亲笔回信，以表谢意。有时先生因身体状况无法亲自执笔，也会请夫人代笔回信，告知近况，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真挚与热情，让人深感温暖。

有一次，臧先生在回信中附上了一首在医院中抒发感慨的小诗：

“老来病院半为家，

苦药天天代绿茶。

榻上谁云销浩气，

飞腾意马到天涯。”

诗中不仅展现了先生面对病痛的乐观态度，更透露出他即便在病榻之上，依然心怀壮志，思绪飞扬至天涯海角，令人敬佩不已。

如今臧先生与父亲虽已相继离世，但他们以诗韵为媒，以真情为纽带结下的深厚友谊，却永远镌刻在了他们留下的诗句和书信之中。

古往今来，文人间那份纯粹的友情，始终是文化传承中一抹绚丽夺目的风景，更是人性光辉的璀璨闪耀。他们超越世俗的精神追求，以及因志同道合而产生的心心相印，让后世之人无不为之赞叹，心生敬仰，激励着后人去追寻那份真挚与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