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边的打瓜”

张秀荷

黄河故道边的打瓜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从青藏高原到渤海湾，绵延万里的黄河以千军万马之势奔涌向前，一路穿沃野，越峡谷，裹挟着泥沙在鲁西冲积出一片平原沃土。我的老家张里村，就坐落在黄河故道边，这片被黄河水滋养了千年的沙土地，最适宜瓜果生长，而打瓜更是承载了我童年里无数欢乐与记忆。

在我小时候，老家的小伙伴们，只认识打瓜，不知道西瓜。直至七十年代后期，西瓜才进入乡亲们的视野。打瓜是西瓜的近亲，圆滚滚的身子，比西瓜略微小一点，它们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那一颗颗饱满的瓜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集体经济时期，生产队每年都要在那片沙土地上种下十多亩打瓜。选择种打瓜有多种原 因，一来是打瓜产量高；二来打瓜全身是宝，瓜瓤清甜解暑，瓜皮可以炒菜炖汤；最金贵的是瓜籽，可以卖钱补贴家用，在不富裕的日子，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每年的清明节刚过，春寒尚未完全褪去，家乡人就开始忙碌起来。首先是深翻土地，将农家肥均匀地施入其中，接着，把饱满的打瓜种子播进土壤。打瓜是粗放型的农作物，对环境的要求并不苛刻，只要不是过于干旱，播种之后只需静静等待，一周之后，嫩绿的瓜苗破土而出，带着蓬勃的生机，向世界宣告它们的到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打瓜苗分出很多枝杈，继而迅速蔓延，爬满了整片土地。从农历三月播种，到四月瓜苗茁壮成长，五月瓜秧繁茂，很多小瓜纽藏在叶子下面。六月，打瓜逐渐长大，再也藏不住了，一个个圆润饱满地展现在人们面前。六月底，瓜秧开始慢慢萎缩，瓜叶子变黄，此时，便是打瓜成熟的季节。在整个生长过程中，打瓜不需要太多的人工干预，不用锄草，不需要整枝打岔，在大自然的呵护下，打瓜顺利的长大，直至成熟。

收获打瓜的日子， 像过节一样热闹喜庆，生产队长站在街中心，扯开嗓子大喊一声，“收打瓜了”！社员们听到喊声，立刻行动起来，拎上口袋，背起箩筐，推着地排车，男女老幼一同涌进瓜田。瓜田里，满地圆滚滚的打瓜挨挨挤挤，个个招人喜欢。乡亲们一边忙碌地摘瓜，一边热烈的谈论着。有人满怀期待的说：“今年打瓜丰收，结瓜数量多，个头大，就是不知道甜不甜呐！”队长则笑着回应：“先别急，摘了瓜，分到各家各户，大家一尝就知道了。”

正午时分，地头上聚拢起一座五彩的瓜山，黑色的油亮，白色的似玉，绿色的最多，深绿色，浅绿色都带着花纹，大小不一却个个饱满。这时候会计已经计算好了各家应得的份额，按照这个数量，队长手持一杆大秤，认真细致地把打瓜分配给各家各户。我们家分到的打瓜，先装满了四个口袋，两个大箩筐，剩下的放在地排车中央，来来回回运了两趟才全部搬完。

打瓜运回家时，夕阳正红，此时的第一件事就是“猜瓜”。我先挑选一个深绿色带花纹的，在瓜上掐一道浅痕，然后左手托瓜，右拳猛力一砸，“砰”的一声脆响，打瓜裂为两半，粉嘟嘟的瓜瓤瞬间淌出清甜的汁水。家乡有句老话，叫做“隔皮猜瓜”，同一块瓜田种植，同样的水肥条件，产出的打瓜却差异很大，有的沙甜，有的甜中带酸，还有的淡如白水。面对一堆的打瓜，即使弹了又弹，拍了又拍，仔细地挑来选去，也不能断定哪个藏着最好的滋味，这正是打瓜的魅力和情趣。吃瓜的时候，常因为挑到一个好瓜而得意洋洋，也曾经因为没选出好瓜而一脸苦笑。全家人围坐吃打瓜，不用刀切，也不用勺子挖瓜瓤，而是每人捧半个，直接用手抓起瓜瓤，一大块一大块的往嘴里送，甜水顺着指缝流，欢声笑语回荡在整个院子里，比瓜瓤还要甜上几分。

吃打瓜的日子，家里的三餐也丰盛了很多。瓜皮洗净切丝，撒盐配上蒜泥，加数滴香油，便是一道清爽可口的凉拌菜；也可以把瓜皮切成条，葱姜蒜爆锅，大火翻炒，瞬间满屋飘香，让人食欲大增。还可以把瓜皮切成薄片，加水，烧开锅之后打入鸡蛋花，炎炎夏日，喝上一碗，顿感清爽解渴，暑气全消。

打瓜最大的经济价值，在于它的瓜籽。不同品种的打瓜，瓜籽的模样也不一样。有的瓜籽个头较大，外围黑色，中间白，俗称“大白心”，还有的瓜籽通体黑色，个头小巧，我们称为“小梅籽”。把打瓜籽收集起来，淘洗干净，摊在芦苇席上，放在阳光下晾晒。在晒瓜籽的过程中，半干的瓜籽口感最好，此时的瓜籽很容易嗑开，那瓜籽仁的清香，那筋道，没有种过打瓜，晒过瓜籽的人，是没有这个口福的。晒干的瓜籽，拿到供销社能卖钱，供销社的采购站设有专门的柜台，还制定了奖励政策，除向卖瓜籽的人支付每斤六角钱，对于出售瓜籽数量大且质量好的，另外还有化肥奖励。

1980年后，土地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每年都会在自己有限的土地里种上二分打瓜。那时候我已经在县城工作，只要有时间，总惦记着家里的瓜田。夏日的早晨来到打瓜地里，看露水在翠绿的打瓜叶子上来回滚动，大大小小的打瓜藏在叶间。田野里静悄悄的，一阵凉风吹来，偶有打瓜自己裂开，那是因为白天受热膨胀，夜晚降温收缩，瓜皮自然绽开。此时随手捡起一个裂开的打瓜，轻轻一碰便分成了两半，原野的清香，甘甜的瓜味立刻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我毫无顾忌地大口啃下去，狼吞虎咽，瓜皮里剩下甜甜的瓜水，仰起脖子一喝了之。那一刻，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只剩下这纯粹的美好与满足。

有打瓜的季节，不管是长在瓜田里，还是摘下来放在家里，街坊邻居谁碰到了，打瓜是随便吃的，但是一定要把瓜籽留给主人，这是村里多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没有人不遵守。

好

岁月如黄河水一样奔流不息，转眼间半个世纪过去了，老家的乡亲早已过上小康生活。种打瓜已经成为遥远的往事，大田耕种的是便于机械化管理的玉米和小麦。每当夏日午后，我总会想起那“砰”的打瓜声，想起苇席上晒得发烫的瓜籽，想起黄河古道边的沙土地里，曾经长出来那么多清甜的日子。那些藏在瓜瓤里的欢笑，混着黄河水的气息，早已成了生命里最温润的底色，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永远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