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光中影·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羡光中影·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夜来了，我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手中握着一支笔，笔尖却凝固了时光，墨水悬在纸上，洇开了小小的深幽。四周万籁俱寂，忽而邻舍窗口飘过些许人语笑语，便牵动了眼睛向那边瞧去。隔着纱帘的缝隙，只见暖融融的光倾洒在他们家厅堂，影影绰绰两幅剪影浮动其间，彼此挨近着——刹那间灯下那并肩低语的从容形影，将我推回多年前同样与一人厮守相对过的时光里，不由使我心头涌起一种朦胧难解而又绵长的凝望。

我恍然成了隔岸的观景者，那二人于日常中缓缓铺陈开画卷，却是处处精心，倒真是深谙了和乐融融的相处之道了。

那个傍晚，男人卷着衣袖收拾饭后的碗筷，厨房水流哗哗地响；女人系了围裙拿着抹布在一旁擦拭餐桌台面。碗碟磕碰的清响汇入水流声中，竟在灯影里谱成了和弦。他们分明并未分工划界，似乎只随节奏，谁空着手就拾掇起一样东西。想来，世间原无彼此，才可共负一担，走得更远吧。

之后在厅中各自沙发一角落定，忽为电视换哪个台起了微微争执。二人声音渐渐靠近又轻轻止歇，过不久，争执声竟自融化于一片安恬里，最后都归于静谧。果然争胜，不如各退半步，竟能悄然跨过障碍——原来各自撤后一点，恰是为了并肩立于同处。

又有几回，话语间偶尔提起旧时纷扰，才开头仿佛急流倾吐欲出，谁知另一个人不过淡然一笑："老黄历，早就过了呀。"瞬时空气里刚结起的冰凌便悄然坠地，融成一缕水汽飘散了。记忆里的沟壑经不起耐心弥合——往事如同潮痕，退去便任其退去，再不必于沙滩上固执地反复描摹。

一日女人蹲身抱起散落一地的书本，书堆如山欲倒。男人恰在近旁，正待伸手帮忙，却见她眉间微微蹙起，便一笑退后道："重吗？我总担心你会弄伤自己。"女人于是仰头一笑，带着些了然于心的嗔意，又分明有些藏不住的欣悦，默然地回应着男人接过书的动作。些许示弱原是暗中递送的一支灵巧的船槳，轻轻点过，便荡开对方心头那波柔柔涟漪。

每早院门的轻响之后，男人临出门前总要折返回厅中，俯身环住女人，如同护住一件易碎的古瓷。而后晚上脚步才刚停在门口，人未入内，他便高声赞叹："今天屋里真整洁，看着就觉得舒服！"拥抱时体温互递之际，是临行贴身的告别；回家后溢于言表的赞赏，是归程安心的驿站。原来这样微小的抵达仪式，竟悄然为彼此系上了一根绵长的、无字的温柔契诺。

男人回家曾对女人讲述电梯里碰到小孩子学大人模样背古诗的趣事，引得女人前仰后合；女人也常常会拿出手机将工作中或路上碰到的笑谈分享给男人，两个人一起在桌旁，头对着头，笑意从眼睛漫出来，浸染着四周的空气。世上最平淡的时光有了缝隙，那些细碎的小小闪光的石子便跳跃着蹦入其中，将日常的河底照亮——相视一笑里，分明也藏着各自世界的入口。

某次我正伏案窗前，却听到邻家女人在院门外清亮地对里问："出游的行李，我备妥了吗？"男人应了一声。原来每至季节迁移，他俩必择城郊某处同往小住；哪怕不过几日，却也要为庸常投下新石，便漾开一圈新鲜清亮的水纹。循回更迭的岁月原最易麻木心肠，而定期出离常轨的短暂放游，却如一脉活水润过了心灵的河床。

再迟些待灯影昏沉，睡前总能听见那两人轻缓的絮语，几句低声应答，声音似水波不惊，漫过一日的得失，流入彼此安心的角落。睡前灯影里，絮语氤氲浮起，细浪低回中将对方一日的心岸悄然托住——白日的航船终究要在此停泊。

夜深，隔壁厅堂的暖橙光晕渐渐微弱，书房的灯灭了又亮，倏忽间亦归于安谧无声。那团光亮沉入温柔的黑，只余我窗前桌灯这小小孤岛。原来人间至暖处不过如此：有灯为彼此亮起，照亮那一点不必细说的需求，温柔而默契。

窗前又复沉静，唯有微风掀动帘幕，灯下仍是那墨迹未干的稿纸。我静默许久，终于伸出手来，拉动窗帘系绳徐徐放下了帘幕，让眼前的光影消失于布褶里。

我桌案灯孤明依旧。窗外月光透过帘隙浸了进来，无声地铺满了纸页空白的素净。恍惚间我低头，见到稿纸上被笔尖无意划下了一道浅浅的痕印，如微风吹过草尖的弯弧。这划痕终究又淹没于新的文字之底——那纸页上重新铺展的字迹，竟将方才的失语也轻轻抹成了如常的温柔。

世间有些温暖或许注定在别处燃烧明亮；而窗前这盏孤灯，也照亮了我桌前清清白白的书页一角。我望着纸上落定的一行行墨痕，终于提起笔来，接着往下写去。远处邻家厨房未熄的灯晕，此刻如不谢的光，隔帘透过一层布，轻轻落在我摊开的书页上。

浮生如流水，但见人家灯火处，也沾一点暖的余韵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