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寺志：虎溪禅影两千年

美心门

　　浦阳江畔，五泄山间，一座古寺的呼吸与浙中大地同频两千年。它的飞檐挑着汉唐明月，残碑刻着乱世烽烟，钟声里回荡着高僧大德的血誓与文豪墨客的吟咏。

东汉兴平二年（195年），孙策分太末、诸暨置丰安县——浦江前身初现历史舞台。县治所在，恰是未来江山寺的摇篮。北朝某年（约420-589年），江山寺雏形初现于罗汉峰下，却在北魏太武帝与北周武帝两次灭佛浪潮中化为焦土。

　 唐天宝十三年（754年），浦阳县正式定名，江山寺所在的五泄山西坑纳入其版图。此时，一位毗陵青年宣灵默，天宝六年（747年）生于常州。三十一岁那年（778年），他赴京选官途经洪州（南昌），闻马祖道一说法顿悟，毅然落发。贞元初年（约785年），他入天台山白沙道场修行，樵夫目睹雌虎携幼听经的奇观，“伏虎禅师”之名不胫而走。

贞元末年（约805年），五十八岁的灵默行至江山岭，只见古寺荒墟，蔓草侵阶。他登上罗汉峰，见山势酷似天竺鸡足山，认定此乃迦叶道场遗存，遂发宏愿重建丛林。元和年间（806-818年），他与弟子穿梭于江山寺与五泄寺之间。猛虎当道，禅师驻锡轻谕，虎竟闭目垂首而退——伏虎之名，自此深入民心。元和十三年（818年），灵默于五泄山圆寂，留偈“法身圆寂，万灵归一”。浦江百姓尊其为江山寺开山祖师，弟子于五泄寺建舍利塔。次年，罗汉峰迦叶岩上刻下：“大唐元和九年甲午，灵默禅师指此山形，酷类天竺鸡足，乃迦叶示迹道场，遂结庐弘法——门人宗一志”。

　　大和五年（831年），僧仲伟重建江山寺，梵宇重光。然而会昌五年（845年），唐武宗灭佛的烈焰席卷天下，十四岁的少年贯休被迫避难至江山寺。九年“吃菜粥”的困苦岁月，在他心中烙下“五泄江山寺，禅林境最奇”的永恒印记。灵默徒孙法常冒死背负祖师舍利函，遁入天台山深处。

转机在大中七年（853年）到来。法常奉诏“伏虎道场，岂可无真身镇守”，率众迎归舍利。婺州十三寺僧众执幡幢相迎于浦阳江口，“舳舻三十里”的盛况被敦煌壁画《迎舍利图》永恒定格。归塔铜牌铭文至今铿锵：“伏虎禅光在，何惧劫火燃？”

乾符五年（878年），黄巢部将柳彦璋的铁蹄踏破婺州。江山寺烈焰冲天三日，僧智藏血书《劫难记》，字字泣血：“贼欲裂钟，绳断钟沉”——八百年后溪床出土的“贞元”钟钮，无声印证着那场浩劫。智藏于灰烬中再次重建，舍利重归。

北宋元丰元年（1078年），浦江制墨坊惊天一爆，烈焰吞噬五十里，江山寺再遭重创。苏轼闻讯，修书云门高僧宗本：“闻浦江伽蓝回禄，深为法道忧…”并捐金百两。宗本禅师倾尽衣钵，“熔铜八千斤为瓦”，历时三载建成煌煌“铜瓦殿”，元丰四年（1081年）落成时“殿阁重光”。2003年出土的铜瓦残片“元丰二年宗本监造”，是那个坚韧时代最硬的证词。

南宋的晨钟暮鼓里，回荡着诗人们的吟哦。淳熙八年（1181年），罢官归乡的陆游，小舟系缆浦阳江口，一支竹笛伴着斜阳，吹过江山寺的山门：“借得渔船㶚小浦，系船浦口却扶藜。独行踽踽人谁识？横笛斜阳过山寺。”宋末遗民谢翱（1290年）夜宿古寺，满目家国兴亡：“寺图接异境，僧影湿香烟。落月安禅处，翻经置县年。”浦江名士方凤笔下，古寺更显庄严：“雕阑诗境阔，古柏翠云连。地控吴越胜，山含婺女躔。”

至正十八年（1358年）十一月廿八日戌时（19:45），是江山寺史上最悲壮的一夜。朱元璋部将胡大海猛攻金华，千年古刹陷入火海。住持允诚禅师从西塔抢出灵默舍利石函，背负于肩，冒死突围。亥时（21点）于虎溪涉水，追兵箭矢破空而至，他左臂中箭，血染袈裟！子初（23点）遁入罗汉峰鹰愁涧，于次日丑正（凌晨2点）抵达藏经洞。面对舍利函，他咬指血书《护函誓》：“身可碎，函不可失！命可绝，舍利不可堕！若违此誓，当堕无间地狱，永劫不覆法幢！”

翌年，胡大海“焚城北佛刹以绝守军祷庇”，江山寺终成焦土。

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允诚禅师以焚指沥血写就《江山寺重兴疏》，字字如杜鹃啼血：“今募檀施，誓复金界！…铜瓦欲熔三世佛，铁杉待架十方堂。” 洪武二年（1369年），浦江山洪暴发，碑亭尽圮。次年冬，大儒宋濂奉旨修县志，亲临江山寺遗址。允诚砻石请曰：“兹寺之重，不在金碧，而在法脉。”宋濂感其赤诚，挥毫写下《送浦阳江山寺住持序》，盛赞灵默“驻锡驯虎”之功，更以“虎迹潜踪”四字，为古寺命运埋下伏笔。

洪武十五年（1382年），朱元璋览宋濂序文，深为“虎迹潜踪”的禅意所动，敕封“伏虎禅林”金匾！允诚禅师稽首泣血：“伏虎之道，自唐灵默，历五百六十四载，终得皇明正名！”六百年后，寺墙夹层惊现此匾残件——“礼部造”“洪武十六年冬”的刻痕与“朱元璋之玺”的印文，让明初那段佛光重辉的岁月重见天日。

明弘治六年（1493年），僧人在藏经洞壁隶书“伏虎藏真处”，默默守护灵默舍利。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徐渭过访古寺，唯见“墙圮碑仆，唯古井虎迹尚存”，挥毫题壁：“江山寺外虎踪灭，罗汉峰前僧眼开…残碑欲辨元和字，古井犹沉会昌灰。”

四百年后，达祥禅师步其韵慨然和道：“文长叹虎踪已灭，我道是心虎未驯。夜潮吼破虚空处，罗汉峰头月一轮！”

清军铁骑在顺治十二年（1655年）踏碎山门，僧慧藏将洪武御匾密藏夹墙。雍正年间，本如禅师重建寺院，其徒通盖却“荡费弃寺远飏”。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可良、宝安等僧再举重建。知县王翱凤亲断寺产纠纷，周林四捐银十五两并题“慈云广覆”匾——此匾后被误记为“万历十一年”，乾隆碑记终正其源。光绪县志犹载：“伏虎禅师名灵默…山形如鸡足，迦叶所舍”，却不知禅脉所系，本在伏虎而非附会鸡足。

1960年1月，浦江县撤销，江山寺悄然划归义乌。1966年12月，浦江复县，古寺重归故土。2003年，达祥禅师以临济宗三十一世“达”字辈法嗣之身，接掌江山寺。他主持发掘，让历史重光：2008年虎溪惊现贞元古钟钮；2010年夹墙内洪武御匾残件、贞元古井栏与兵燹熔铁同现；2015年允诚血书《重兴疏》残片出土，达祥含泪题诗：“一疏读罢泪潸然，字字血凝字字丹。不是肩头磨石碎，何来洪武敕匾悬？”

2018年，江山寺终成浦江文保单位，“伏虎禅林”金匾高悬山门。达祥禅诗再咏古寺新生：“伏虎禅林千载月，江山不改旧时云。西坑泉涌祖师意，吹笛人归陆放君。”

从仲伟复寺的砖石，到允诚护函的血迹；从贯休咽下的菜粥，到苏轼捐赠的黄金；从陆游的斜阳横笛，到达祥的禅堂新咏——江山寺的两千年，是一部刻在虎溪岩壁上的浙中史诗。那些没入蒿莱的残碑、深藏秘洞的舍利、重见天日的铜瓦，都在诉说同一个真理：真正的道场，不在金瓦玉阶，而在代代僧徒以生命守护的“伏虎禅心”。此心昭昭，如浦阳江水，纵百劫千回，终向海奔流。

（双鹤听泉 整理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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