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汽车在峡谷中缓缓前行,两侧山势陡峭,如两道肃穆的屏风。导游小姐的声音随车轮颠簸起伏,静静讲述着当年陈嘉庚先生来到的延安往事:南洋归来的巨贾,如何掠过重庆浮华虚饰的筵席,最终在黄土高原的窑洞前寻到了中国真正的骨相。毛泽东与陈嘉庚的那顿咸饭、白菜与鸡汤的简朴晚餐,竟撞碎了陈嘉庚对这片土地的既往认知——此刻,车窗外南泥湾的稻田遗迹,已湮没于齐膝荒草,末了导游一句“陕北唯一可种水稻处”的解说,将历史空悬在寂静山谷里。</p><p class="ql-block"> 群山终于豁开一道缝隙,延安城在谷底铺陈开来。汽车驶过一座桥后,进入傍山脚的一条端直的街道。在这里开始有了些热闹与繁华的气氛。我看到了右侧半山腰一溜的灰色建筑,旁边有人指点说那是新华社旧址。一块突出的山石上镌刻着红色的“清凉山”的字样。而左侧干涸的延河紧紧相随,我的目光越过延河。不远处,正是那座耸立着宝塔的山峰。作为红色中国的重要象征,延河与宝塔山深深烙进了无数中国老百姓的心里。历史与现实骤然迎面撞上,高楼大厦在干涸的延河两岸拔地而起,而它们背后山腰的褶皱里,那些窑洞如枯涩的眼睛,默然注视着脚下奔流的霓虹灯火与鼎沸人声。</p><p class="ql-block"> 宝塔山,那耸峙于山巅的塔影,曾是无数青年跋涉万里所追寻的灯塔。当年,他们怀揣着斯诺《西行漫记》点燃的理想篝火,从八方奔涌而来,歌声便是他们澎湃心潮的具象:“冰河,在春天里解冻。万物,在春天里复生……”</p><p class="ql-block"> 车停泊处,市声喧腾。饭店院子中车辆拥挤,饭厅里人影攒动。推销水墨画的女孩们穿梭其间,话语如溪水般流畅,诉说着“老师呕心之作”与“接受市场检验”挚诚。我们啜饮着导游口中“清汤寡水”般的小米稀饭,门外纪念品摊上,木雕与铁烟盒上的伟人头像,在陕北剪纸的繁复花纹里凝望着往昔与今日。</p><p class="ql-block"> 夜幕垂落时分,与毛监狱长沿延河徐行。城市被群山挤压得密不透风,建筑群在狭窄的谷底无序堆叠,竟似山洪冲下的乱石。与他提及此地治安不好的传闻,笑声里带着几分职业性的洞察。群山在夜色中轮廓模糊,黑黢黢地围拢着峡谷,仿佛无数巨兽在暗处屏息冷笑,令人脊背微寒——而陈嘉庚当年惊叹于女大学生夜行无惧的民风,那传说的好风气,又消散于何时何处?</p><p class="ql-block"> 行至延河广场,喧天的锣鼓与奔放的秧歌却骤然撕开了沉沉的夜色。男女老少踏着鼓点扭动,舞步粗犷炽热,脸上焕发着坦荡的欢愉。人群头顶,宝塔被金黄色灯光温柔托起,浮在暗色天幕上,宛如往昔信念在今日重新点燃的火炬。延河大桥身披霓虹,如横跨现实的彩虹,绚烂得令人恍惚。整个延安,仿佛沉浸于一场流动的光之盛宴里。</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灯海流火的中心,一种奇异的寂静忽然攫住了我。眼前的璀璨灯火与喧腾歌舞似乎悄然退远,唯有历史的声浪,排山倒海般从记忆深处涌来——当年,这延河两岸,歌声曾怎样充溢了每一个角落?</p><p class="ql-block"> “当年延安生活的一个显著特点,也许就是《延安颂》上说的‘到处传遍了抗敌的歌声’。只要一集合,就要唱歌。”</p><p class="ql-block"> 那是何等壮阔的歌唱!吴伯箫笔下的场景在我心头复活:每逢集会,歌声便如奔涌的河流,汇成无边的海洋。随指挥棒挥动,千万人同声,那淳朴而磅礴的声浪撞击着山壁,越过延河,回荡在天地间。它既是“打倒列强”的洪亮号角,更是“娓娓谈话”般的信仰低语,一直唱进血脉深处,又从心底磅礴而出,弥漫整个山谷。那是一个民族在至暗时刻以歌为火的燃烧,一座城池在贫瘠黄土上以歌为砖的建造——诗之城,歌之城,也是灵魂之城。</p><p class="ql-block"> 晚风拂过流光溢彩的河面,我独立岸边,身体在当下延安的喧嚣光色里,魂魄却已逆着时间之河溯流而上,融入了那万头攒动、歌声震天的宏大图景。与毛祖宝同行回返时,口中虽敷衍应和着他的话语,耳畔却固执地萦绕着那来自“革命时代”的磅礴合唱。</p><p class="ql-block"> 这歌声终究是消逝了么?黑格尔的箴言如暗夜里的微光掠过:艺术依存于它生根抽芽的土壤。那特殊的年代,赋予这歌声以特殊的生命,它只能诞生于那样的贫瘠、那样的热望、那样万众一心的搏动之中。</p><p class="ql-block"> 然而凝望广场上纵情舞动的身影,那些皱纹舒展的面庞与孩童明亮的眼眸里,分明闪烁着同样质朴且顽强的生命之火。当年窑洞前的磅礴歌声,与今日广场上的激烈鼓点,其内核竟惊人地相似——皆是生命在重压下依然向上、向光明的炽烈表达。只是时代变迁,那熔铸了民族魂魄的歌声,已悄然化身,融入这灯海与舞步中,流淌在延河不息的波光倒影里。</p><p class="ql-block"> 延河无声,映照着宝塔永恒的光晕与岸边不灭的灯火。群山如古老的见证者,默默环抱旧貌换新颜的古城。它们记得那曾如惊雷滚过重重山峦的歌声,也正目睹着当下这灯火人间里,新生的、同样不屈的生命节拍。历史并非断裂,它只是换了一副歌喉,在另一种光景下,继续着它未完成的、深沉而坚韧的咏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