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崮人家—河滩拾穗(小说连载六）

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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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河滩拾穗

晨雾未散的河滩泛着冷冽潮气，张桂兰攥着竹篮柄的指节泛白，补丁摞补丁的裤脚被芦苇划破，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踝。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公社卡车正沿着堤坝驶来，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像张灰扑扑的丧布笼罩着河滩。她蹲下身，指尖抚过沾着夜露的稻茬，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儿子建军也是在这片河滩上摔断了腿。那时老周的儿子小顺正蹲在对岸割猪草，咳得像拉风箱，棉袄袖口沾着血点子——那些血点子，此刻正洇在虎子手中的红布上。

"桂兰婶，这儿有块红布！"十四五岁的虎子突然直起腰，手里攥着块沾着泥浆的方巾。布角绣着褪色的并蒂莲，暗红痕迹像凝固的血迹在晨露里洇开。那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仿佛藏着某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张桂兰心头一紧，去年腊月会计老周来收救济粮时，她见过这花样。那天老周棉袄袖口磨得发亮，说话时总用绣着并蒂莲的手帕擦汗，指尖沾着可疑的白色粉末——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给痨病鬼儿子抓药的砒霜。

"快塞篮子底下！"她压低声音，眼角瞥见田埂上晃动的蓝布衫。会计老周正蹲在自家自留地边，铁锹在松软的土块里翻动得格外用力，刀刃上沾着的泥土簌簌掉落，在朝阳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那颜色与虎子手里的红布如此相似，像某种命运的呼应。张桂兰注意到老周的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那不是河滩的黑泥，而是后山坟场特有的赭红土。三天前她曾在后山看见老周妻子抱着个麻袋往坟地走，麻袋里传出陶罐相碰的脆响，罐底刻着的"周"字被雨水冲得模糊。

河滩弯道处传来惊呼，张广田挑着两筐稻谷滑了一跤。竹筐倒扣在青苔石上，金黄的稻穗滚进芦苇荡，却露出筐底藏着的粗陶罐。陶罐裂成两半，白花花的大米混着暗红色的泥土，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那米粒白得刺眼，分明是仓库里登记为"霉变"的救济粮。人群中有人尖叫，李婶的铜顶针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米粒间夹杂着几缕枯草，像老周儿子咳出来的带血痰丝。

老周突然丢下铁锹狂奔，却被公社干事王强一把按住。他单薄的蓝布衫下露出半截白衬衫，袖口绣着的并蒂莲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诉说某个被掩盖的真相。"老周，你家地窖里的救济粮，比仓库登记的多了三担。"王强抖开手里的账本，纸页间飘落张泛黄的药方。药名是治痨病的，落款处盖着赤脚医生的红章。那红章鲜艳得像是新滴的血，映着老周煞白的脸。张桂兰看见老周的裤管里露出半截裹脚布，正是虎子捡到的红布边角。

张桂兰攥紧竹篮，指尖触到藏在布片夹层的纸角。那是半张粮票，边缘还留着齿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撕断的。去年冬天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老周收粮时故意压低秤杆，她跪求多给两斤遭拒，转身却看见他往麻袋里塞了把碎米，糙米上还沾着他儿子的药渣。此刻河滩上的稻穗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极了那晚仓库漏雨时的雨声。她忽然想起丈夫失踪前最后一次出海，船帆也是这样的声响，而船锚上刻着的"周"字，与老周陶罐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暮色四合时，张桂兰蹲在自留地边。被暴雨冲垮的土埂下，几株野党参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粮票，齿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三日前暴雨冲垮土埂露出的草药麻袋，正是广田用半亩自留地换来的。想到儿子建军咳得蜷成虾米的模样，她攥紧粮票的手微微发抖，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土泛着暗红，像老周铁锹上的颜色。那泥土里混着野党参的根须，与卫生站红绸布上的血迹同样刺眼。

"桂兰！"李婶的声音从芦苇荡传来，带着哭腔，"王干事说......"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枪响。惊起的水鸟掠过河面，在如血的残阳里留下点点黑影。张桂兰望向对岸若隐若现的卫生站，门楣上的红绸布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面血色的旗帜。那绸布的颜色与虎子发现的红布如此相似，像某个被鲜血染红的轮回。她忽然想起三年前老周儿子夭折时，裹尸布也是这种红，而裹尸布上的并蒂莲绣纹，与李婶铜顶针里藏着的半张粮票完美契合。

河滩恢复寂静时，张广田被押走的背影已消失在暮色中。远处传来儿子压抑的咳嗽声，混着公社大喇叭里激昂的口号，在河滩上空久久回荡。竹篮里的稻穗簌簌落下，在月光下铺成一条苍白的路，像老周账本上被划掉的数字，又像广田陶罐里散落的米粒，在夜风里渐渐凉透。张桂兰忽然想起老周被带走时，他儿子的药渣还晒在院墙上，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磷光，而那些药渣里，分明掺着救济粮的碎米。

深夜，老周妻子王氏背着竹篓摸进后山。月光下，她鬓角的白发泛着冷光，像撒了把盐。篓里的陶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三个月前的暴雨夜，她正是用这些陶罐偷运救济粮，罐底刻着的"周"字被雨水冲得模糊。"哐当"一声，陶罐摔碎在地，露出里面裹着的红布——正是小顺的裹尸布。

"娘，我疼......"墙角突然传来咳嗽声。王氏浑身一僵，篓里的陶罐"哐当"摔碎在地。月光透过窗棂，照见儿子小顺蜷缩在草席上，嘴角沾着血沫。他胸前盖着的红布角，正是虎子在河滩捡到的那块。王氏颤抖着摸出藏在发髻里的砒霜，却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张桂兰蹲在灶间熬药，野党参的苦味混着血腥味在锅里翻滚。火光映着她怀里的粮票，齿痕处残留着暗红色的泥土——那是从老周铁锹上刮下来的。三日前暴雨冲垮土埂时，她看见广田妻子王芳在仓库门口徘徊，手里攥着半张粮票，齿痕与自己这张严丝合缝。此刻，王芳正在公社书记办公室外偷听，听见书记压低声音说："老周的事要处理干净，别牵连到我们......"

赤脚医生林秀梅坐在卫生站里，油灯下摊着本《本草纲目》。书页间夹着封匿名信，信纸上印着暗红色的指印。"老周地窖里的救济粮是王强授意调换的，药渣里检出砒霜成分......"字迹被水渍晕染，末尾画着朵褪色的并蒂莲。林秀梅摸出抽屉里的银针，针柄上刻着"周"字，那是老周妻子送来的谢礼。

李婶的铜顶针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她颤抖着拆开顶针，取出藏在夹层里的半张粮票。齿痕处残留着稻壳，与张桂兰的粮票拼合时，竟露出"王强"二字的笔画。三十年前，这枚顶针曾属于她被饿死的母亲，而母亲饿死前，正是王强的父亲克扣了救济粮。

暴雨再次来袭时，张桂兰蹲在自留地边。野党参的藤蔓在泥浆里挣扎，像溺水者的手指。她忽然想起丈夫失踪前，曾在后山见过王强与公社书记交易粮食。那时书记的裤脚沾着赭红土，与老周铁锹上的泥土如出一辙。而丈夫失踪的船锚，此刻正埋在老周自留地的土埂下。

公社大会召开那日，河滩上挤满了人。王强押着老周站在主席台前，老周的蓝布衫被雨水淋透，露出里面染血的白衬衫。"老周盗窃救济粮，现已查明......"王强的话被雨声打断。

"等一下！"张桂兰突然冲上主席台，举起半张粮票，"这是老周塞给我的，齿痕和他账本撕口吻合！"

人群哗然。李婶也挤上前，举起铜顶针里的半张粮票："这是我爹当年被饿死前攥着的，齿痕和张桂兰的粮票能拼成'王强'！"

林秀梅走上前，掏出匿名信："信里说王强指使老周调换救济粮，药渣里有砒霜，这是化验报告！"

王强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公社书记突然站出来："王强，你涉嫌贪污，跟我去县里交代问题！"

这时，老周突然扑向王强，嘶吼道："你逼我偷粮给儿子治病，现在想灭口？"混乱中，老周的蓝布衫被扯下，露出背后的鞭痕——正是王强的杰作。

暴雨倾盆而下，红绸布从卫生站门楣上脱落，在雨中翻飞如血。张桂兰看见红绸布上的并蒂莲绣纹，与老周妻子抱着的裹尸布一模一样。而在人群背后，虎子正蹲在河滩上，用红布包裹着什么——那是他父亲失踪时的船锚碎片。

三个月后，河滩恢复了平静。张桂兰蹲在自留地边，野党参已开出紫色的小花。儿子建军的咳嗽好了许多，正在河边打水漂。李婶的铜顶针被放进了公社展览馆，旁边是那半张拼成"王强"的粮票。

"桂兰！"林秀梅的声音从芦苇荡传来，"老周妻子送来封信，说小顺的裹尸布是王强妻子的陪嫁！"

张桂兰攥紧野党参的根须，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汽笛声。一艘货轮正缓缓驶过，船身上的"周"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她想起丈夫失踪前说过的话："等我这次出海回来，咱们就去县城......"

暮色中的河滩上，野党参的藤蔓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无数双挥舞的手，想要抓住逝去的时光。而那些沉在河底的秘密，终将随着潮水，流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