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新天地的石库门群,像被施了定身咒的老戏子,粉墙黛瓦端坐在霓虹灯下。那些被精心擦拭的砖红门楣,仿佛刻意调制的陈酿,将时光的余味稀释成可售卖的商品。女儿牵着我的手踏入这片人造的旧梦,却在石板路上踩碎了自己的童年倒影。</p><p class="ql-block"> 女儿惊叹于咖啡馆占据的门洞里流淌的爵士乐,我却看见六十年前的自己正从灶披间窜过。那时七十二家房客的煤球炉在过道排成火龙,铁锈味混着酱油香从早到晚熏蒸着生活。隔壁阿婆颠勺时"滋啦"的爆响是弄堂的晨钟,如今这声音被咖啡机的嘶鸣取代,在复古留声机的唱针下化作昂贵的背景音。</p><p class="ql-block"> 晒台的月光曾是免费的盛宴。我躺在竹榻上数着天上的繁星,看邻居家的炊烟在暮色里织成云锦。如今铁艺桌椅圈起的"观景位"明码标价,穿旗袍的侍应生端着马卡龙穿行,那些被我们用来冰镇西瓜的井台,此刻正汩汩冒出德国黑啤的泡沫。</p><p class="ql-block"> 女儿在甜品店挑选马卡龙时,玻璃柜折射的冷光让我想起弄堂口的烟纸店。一分一粒什锦糖五分一杯的刨冰,喝下去从喉咙凉到肚脐。现在的孩子们捧着分子料理冰淇淋,却永远尝不到搪瓷缸里晃荡的井水湃西瓜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转角处的砖墙前,网红们举着补光灯自拍。他们不知道这些做旧的青砖曾浸透多少母亲的叹息,月底交不出房租时的啜泣,公共电话亭里向远方亲戚借钱的哽咽。如今每块砖都成了相框,框住穿着香奈儿的姑娘与法国红酒杯的合影,杯底倒映着的却是当年举着搪瓷盆接漏雨的老房客。</p><p class="ql-block"> 暮色渐浓时,整座石库门群亮起暖黄的灯笼。女儿举着手机捕捉每个"民国风情"的角度,我却看见推土机碾过真正的老弄堂,把老虎灶、公共水站和晾衣绳上的光阴都埋进了地基。眼前的新天地像座巨大的琥珀,将我的童年凝固成美丽的标本,供游客们隔着玻璃触摸。</p><p class="ql-block"> 归途的地铁里,女儿还在回味那些精致的手作皂和复古相机。我望着车窗映出的自己,忽然发现西装革履的倒影与当年光着膀子在弄堂里奔跑的少年,中间横亘着整整一条被填平的苏州河。</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