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西域93-五百年第一硬汉

尼玛阿库

左宗棠塑像。

五百年第一硬汉

       2023年，牧马人兄弟跨过伊犁河，来到伊犁将军府。将军府门内一方巨石横刻“伊利将军府”五个大字。院中古木参天，亭台楼榭间曲径幽深，迎面扑来一股沧桑厚重气息。正殿前两尊石狮与将军亭遥相呼应，厢房已成历史陈列馆。就在此处，我们看到一张泛黄的画像——画中人目光如电，须发花白，正是抬棺西征的左宗棠。

参谒伊犁将军府。 镇守伊犁的惠远城。 将军府议事堂。

       这一篇，我不想铺陈细碎的描述，让我们直接回望1865年的中国：东南沿海硝烟未散，西北边陲又起狼烟。浩罕汗国阿古柏的铁蹄踏碎天山南北，沙俄乘机强占伊犁，英国亦虎视眈眈，意图瓜分西北。清廷金銮殿上，重臣们争执不休。李鸿章奏称：新疆乃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乾隆年间平定新疆，倾全国之力，徒然收数千里旷地，增加千百万开支，实在得不偿失。
       然而，一声湘音却如惊雷炸响朝堂。左宗棠挺身力辩：天山南北两路粮产丰富，瓜果累累，牛羊遍野……若新疆不固，则蒙部不安，将无晏眠之日！一字一句，如刀刻斧凿。  

左宗棠画像。

       时光再回溯至十六年前的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长沙湘江畔，夜色如墨，一叶扁舟摇曳。37岁的左宗棠，闻听从新疆归乡的林则徐途经此地，不顾舟车劳顿，星夜疾驰谒见。情急之下，竟至失足落水，浑身湿透。林公大笑：“此即君之晋见礼乎？”舟中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位忧国志士的面容。林则徐，这位以虎门销烟震动寰宇、却因抗英而屡遭贬谪的“罪臣”，面对风尘仆仆、略显狼狈的后辈，并未见怪，反是语重心长。
       这一夜，湘江作证。林则徐将他呕心沥血整理的西域舆图、山川要塞笔记、屯垦方略以及对沙俄狼子野心的深刻洞察——毫无保留地托付给左宗棠。他紧握左宗棠的手，声音沉痛而充满期许：“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终无成就之日。数年来留心人才，欲将此重任托付！将来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 字字千钧，如重锤敲在左宗棠心上。望着眼前这位饱经风霜、暮年仍忧劳国事的前辈，左宗棠热泪盈眶。林则徐那幅著名的对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刻不再只是纸上的豪言，而是以生命践行的信仰，深深烙进了左宗棠的灵魂。

林则徐与左宗棠的湘江之会。

       当左宗棠从林则徐手中接过那卷沉甸甸的西域舆图十余年后，天山南北早已血火交织。阿古柏的屠刀与沙俄的贪婪，撕裂着帝国的西陲。朝堂之上，“弃疆论”甚嚣尘上。左宗棠拍案而起，声震屋瓦：“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他力排众议，目光如炬，直言新疆战略地位。这不仅是对李鸿章“弃地说”的批驳，更是对林则徐当年“御俄”遗志最响亮的回应——那片土地，是林公临终犹念的国脉所系！
       光绪二年（1876），六十四岁的左宗棠挥师西进。肃州城（今酒泉）外，三军肃立。一口乌黑棺木赫然置于阵前，他扬鞭指棺：“要么收复新疆，要么老夫长眠于此！”  

挥师西进。 曾经的中俄界碑，已成文物。

　　西征之路黄沙蔽日。左帅独创“缓进急战”方略，命将士沿路植柳固沙，湖湘子弟的汗水滴落处，竟生发出三千里杨柳长廊。诗人杨昌浚后来慨然题诗：“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

金鼓震天山。一年半光景，西征军先平北疆，再克南疆，阿古柏政权土崩瓦解。收复乌鲁木齐，玛纳斯、吐鲁番等战略要地，以及南疆八城：喀什、和田、阿克苏、库车、莎车、叶城、英吉沙尔、巴楚。唯独伊犁仍被沙俄盘踞。1880年春，六十九岁的左宗棠怒发冲冠，命三路大军陈兵伊犁边境，自己则再次抬起那口黑棺，由肃州直抵哈密。白发映寒棺，这是向沙俄发出的终极震慑。在炮口下的谈判桌上，俄国特使面对北京城里的虚声恫吓嗤之以鼻，却对左公大营中那口棺材忌惮三分——特克斯河谷终回中国版图，包括伊犁地区霍城、巩留、新源、昭苏等地。一个老人和他的将士共收复新疆领土120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现新疆总面积的三分之二，但若无西征，失去的将是新疆全境。

左宗棠麾下楚军。 收复南疆八城示意图。 清军兵营遗址。

       1884年新疆建省，首任巡抚刘锦棠推行屯田水利，左公当年“新疆乃聚宝之盆”的论断终成现实。而左宗棠这位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自勉的硬汉，已至生命残年。福州行辕病榻上，他犹问侍从：“伊犁河畔新栽柳树活了几成？”
       伊犁河静静流过将军府墙外，河畔左公柳新枝婆娑。三尊土炮依旧指向西北。左宗棠，梁启超誉为“五百年第一伟人”，而军中则赞之为“五百年第一硬汉”。硬汉之硬，不在棺木厚重，而在一副瘦骨能撑起破碎山河。硬汉之硬，不在金刚不坏之身，而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历史深处那个扶棺前行的背影，已化作界碑上硬朗的“中国”二字。
       幸甚至哉！搁笔。

左宗棠塑像。

长沙左公墓。